必然
必然
尚宇则阖上眼,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怒火从脑中蔓延至四肢,最终化作深深的无力。
他自问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始终对这个人下不了手。
祝烬,你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你知道我与宋思了之间的交易,却选择了隐忍不发,选择了静观其变,只是想旁观我对你是否忠心,对吗?
沉下心来一想,沈宜松刚才用张自真来要挟自己完全是徒劳,不过是诓骗自己掉入他准备好的陷阱里。
孟帷根本不见得愿意与沈宜松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可是这些谁在乎呢?
尚宇则不再关心这些事情,心中只是默念着四个字。
欺人太甚。
尚宇则缓缓睁眼,将自己的悲怆隐在故作镇定的面容下,收拾好自己的狼狈,挺直高傲的脊梁。
他仍然是那个至高无上的太师,一代权臣。
他宁愿祝烬从来未曾动过那份心思,也不愿意祝烬从未信任过他。
他受得起天下人的谩骂,却独独担不起祝烬的半分猜忌。
这几日无事发生,余岁和孟帷二人去拜见了尚在禁足的柏怀瑾。
禁足也只是柏怀瑾的事,祝烬并未下旨不许旁人探望,钻了这个空子,两人光明正大地跨进了柏府。
形是芝兰玉树,端的是温润如玉,云中白鹤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君子,偏又生得一副好容貌,上天独厚得未免太过了些。
孟帷瞧着远处含笑等待的神仙公子哥浮想翩翩,转头一见身旁的雪色美人正目光和善地盯着自己,淡然笑道:“柏公子心有所属,帷帷还是别打这样的主意好。”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深意有些多。
孟帷还没品味过来时,余岁与柏怀瑾已经互相打了个招呼坐定等他了。
余岁瞥过来的眼神有些责备,更是有些无可奈何。
孟帷还在细细思考余岁的意思,而余岁投过来的目光分明是在暗涵自己在别人的府宅里失了礼数。
孟帷坐定在余岁身旁后,柏怀瑾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嘴边挂着笑意。
柏怀瑾率先开口:“张大人近日来可还好?”
“张大人……”
孟帷的目光还停在身旁的余岁身上,无意识地接过柏怀瑾的话,随后才发觉他说了些什么,脸上略带了些愧色,转而郑重道:“张大人很好,怀瑾大可放心。”
余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
柏怀瑾笑道:“孟将军是个牢实可靠的人,在下自是不担心您会亏待了张大人。”
意有所指地瞧向了余岁,被注视的雪色美人似是在思索着什么要紧事,并未察觉柏怀瑾的视线。
孟帷却看得分明,还意外地读懂了柏怀瑾的意思,轻咳一声道:“我的人,我自是不会亏待。”
雪色美人擡眸对上他的眼睛不明所以,杏眼深瞳里带着些许茫然。
孟帷借着余岁宽大长袖的遮挡探进去紧握住了他的手。
本以为余岁是个最重礼仪的人应是会不露痕迹地挣脱开。
但出乎意料的是,袖子里的手微微一怔后便任由着孟帷揉捏。
“在下此番被禁足,表面上是说在下办事不力,但实地里应是陛下发现了张大人被孟将军带出了柏府,恐怕孟将军今后会有大麻烦。”
柏怀瑾是个通透的人,自身难保了也不忘提醒孟帷,祝烬已经知晓两人动作,日后的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不去惹麻烦,难道麻烦找不上我?”
孟帷笑了笑,“在下的性命被人百般惦记着,又一贯做不来坐以待毙的软弱姿态,干脆就留个豁口出去当作诱饵,正好看看陛下会不会露出马脚。”
柏怀瑾如今倒是想明白了。
孟帷将张自真放在自己的私宅里,却不着急去指证祝烬的罪行,想来是在等待着什么时机,一举让祝烬不得翻身。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事情,在此期间余岁都不曾开过口。
直到告辞时,余岁示意孟帷等待片刻,说是有些事情想要询问一番柏怀瑾。
孟帷心里有些奇怪,但碍于对余岁的心软,还是乖巧地答应了在门口等待。
柏怀瑾淡淡地笑道:“在下料想余公子是有些话要说的,只是你我这样瞒着孟将军,好像是有些不仁义。”
“柏大人果然已经知晓了。”
余岁的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既如此,柏大人心中有数就好。”
柏怀瑾躬身行礼,“余公子慢走。”
孟帷的目光一直停在余岁的身上,在这繁华的大街上,两人的绝世容貌引得路人频频回望。
余岁被他盯得实在有些不自然,无奈地叹气。
“帷帷,你到底是要看多久?”
孟帷走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腰肢,看起来有些失落。
“阿岁,你与怀瑾像是有事情瞒着我。”
余岁深深地望着他,良久良久,才启口说道:“我似乎有些后悔了。”
孟帷不明所以,他便接着说道:“我筹划了这么多年,推演了各种各样的局面,可唯一的差错,便是将你也置于这盘危机四伏的棋局里。”
“这不是差错,阿岁。”
孟帷的目光炙热得分明,将眼前人牢牢地锁在视线里。
“只要有你,我这个名字出现在这盘棋局里,就是必然。”
余岁轻轻阖上眼,似是在努力地逼迫自己接受这个结果,其后缓缓舒出一口气。
“帷帷,祝烬这个疯子暂时身陷泥泞,没有余力对你出手,我得回第三重天一趟,处理一些事情,你是个有决断的人,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孟帷并未多言,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余岁将他送回私宅时,还是没沉住气地提了一嘴。
“阿岁,我知道你不愿相信我说的话,但……还是多当心不渡。”
雪色美人的脚步一顿,孟帷的心上一沉。
岂料余岁稍稍偏过头来,一页光符在他面前凝聚,秋色漫在衣襟上,他唇角勾起。
“我会。”
下一瞬孟帷的视线里只余下了晚秋的落霞。
祝烬在朝堂之上语气近乎是强硬地为尚宇则开脱。
“庆里郡一事后,朝中多有动荡,太师由朕授意,以羽卫镇压朝中无休的争端,并非众位爱卿所说的‘逼宫’,此事日后不得再议。”
满朝文武百官看向站在最前端的尚宇则。
他仍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但看上去有些疲色。
朝臣众人的异议都被祝烬全数驳回,尚宇则这个当事人尚且都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祝烬倒是带着些许怒气。
待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后,朝堂陷入了一片寂静。
此时尚宇则才缓缓转向祝烬的方向,却没有看高高在上的人皇一眼,深深地弓腰,不带任何情感地开口道:“微臣有事禀报。”
“太师平身,准奏。”
祝烬的语气平缓,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刑部尚书沈崇山与反贼祝珹里外勾结,按罪当诛。”
“但离钟城一战能够取胜,归根结底沈宜松的功劳也不小,若不是他做了内应,将祝珹的野心及时告知于微臣尽早做好防范,恐怕此时的人界已经改朝换代了。”
“微臣恳请陛下赏罚分明,看在沈宜松一心为着陛下着想,甚至不惜深入敌方以身犯险,将刑部尚书一职交给沈宜松,以此宽宥忠臣和边沙将领。”
尚宇则沉静地叙说,对后方的灼灼目光不甚在意。
俞道非和谢蓝田相视一眼,压着怒气,死死地盯着尚宇则的背影。
这番话说得因果颠倒,主次不分,硬是将那沈宜松小人说得像是个大忠大义之辈,不仅无过,反而还立了大功。
而更多的朝臣则是惊讶于沈宜松“死而复生”的消息。
“陛下不可,微臣与谢将军就在离钟城前线上,亲眼目睹沈宜松叛变,太师此番话无凭无据,难不成背后也参与了火药的私自疏通才能对情况如此了如指掌?”
俞道非正色道,尚宇则只含糊不清地说了“早做防范”,可并未说明实际的动作。
若他不说清楚,那刚才一番话就是在胡言乱语。
若尚宇则承认了这件事,不管怎么说也能称得上一句居心叵测。
俞道非这一个问题提得恰到好处。
“微臣附议,太师又没有亲临战场,沈宜松又一贯与您亲厚,若是说不清道不明,恐怕会担上一个‘包庇判臣’的罪名。”
谢蓝田顺着俞道非的话,继续给尚宇则施压。
王添元按兵不动,谢未言静观其变。
两方僵持不下时一个声音说道:“微臣当时也在离钟城,可以作证沈宜松是假意投敌,随后为我军拖延了两日的时间,如若不然,御宣王全军驻扎后即刻进攻,离钟城便早已失守,庆里和南岸郡城恐怕也将横尸遍野。”
众人向那边望去,发现是户部侍郎王然出言时,一片静默。
王然与两位将军的说辞完全不一样,虽然描述的战况相同,但一方说是御宣王故意等着沈宜松到达,另一方却是说沈宜松故意为祝烬拖延了两日时间缓冲。
“小王大人那日在离钟城也是瞧得仔细,事后更是亲自斩杀了沈宜松,如今竟然全数抛诸脑后了吗?若如你所言,为何你当日又要剑指沈宜松?”
“谢大人此话有理,下官与沈宜松有些私仇,故此下官说的话更为公允,句句皆是为了陛下着想,万万没有偏袒他沈宜松的道理。”
两方僵持不下,各有各的道理,祝烬不好随意偏私哪一方。
他大致已经知道了那日沈宜松来找尚宇则的目的。
尚宇则在明知道沈宜松对自己有异心的情况下还要帮扶沈宜松坐上高位。
祝烬的脸上不免有些愠色。
尚宇则任由他们争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
“陛下心中自有评判,尔等在这朝堂上争吵不休,难不成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听罢众人收了咄咄逼人的气焰,跪地俯首听从祝烬的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