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

无恙

直到他完全醒过来时,天已是大亮。

孟帷的手依旧揽在腰间,枕下却是一片湿润的水意。

余岁抚过他棠红的眼尾,柔声说道:“帷帷,我这一生过得不算特别难,更何况在最后的日子还能有你的陪伴。”

“许多人的情意至死都不能宣之于口,多少隐秘的爱意在心上人的一生之中都没有留下过只字片语,但你我还能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这日,我很满足。”

“但若是重来一次,我宁愿在上元节那日忍住不去见你。”

“阿岁……”

孟帷的话梗在喉中。

落子无悔,剑已出鞘,就没有收回之势,大局将成,余岁终走上一条不归路。

“其实是有些可惜的。”

余岁淡然一笑,眼里是一如往日的平静无波。

“哥哥让孟小将军独自一人熬了十年,早知道我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就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相守的岁月了。”

人性难测,善恶从来是一念,同生共存于心间。

不悔行走的每一步是不是岔路。

我只叹与你同行的路程实在是有些短。

在方壶山一处灵地闭关运化仙药费了些时日,直到周身的灵脉疏通,浑身涌动着一股澎湃的灵力。

方休从虚空中醒了过来,深呼出一口气。

睁眼瞧见阳光透过树林照在地上的斑驳光影,掌心乍现一缕白烁微光,温厚而内敛。

方休笑了笑,知道自己突破了羽升阶。

走出闭关的灵地,方休转脚去了许遇的居所,还未迈进便听见里面有些嘈杂的人声,像是在争吵。

“许遇,你身子还没好全,我不同意你练剑。”

这是曲觅的声音,能听出一股浓浓的担忧。

“我练剑与否还得需要你同意?你有这闲心怎么不去瞧瞧你师尊?”

许遇明显有些不满,语气有些逼人的锐气。

“阡白长老虽是我师尊,但他实实在在地伤了你,你如今是道界的至尊,他此举已是破了方壶山的规矩,我如今不过是看在从前他与父尊的情面上,才对他手下留情。”

曲觅顿了顿,语气轻快了些,“许遇,你这话怎么透露出一股醋味?”

方休都能想象到曲觅那双桃花眼里的轻佻,以及他唇边勾起兴趣盎然的弧度,兀自轻笑,打算再听听。

“曲觅。”许遇咳嗽了几声,“我看你是找打。”

随后里面便是潇潇的风声和剑击的通鸣声,还带着曲觅躲闪不及的惨叫声。

方休很是满意,转身走出了这偏僻的居所。

直到他的气息离得很远后,许遇与曲觅相视一眼,同时顿下了动作。

许遇故作轻松道:“看来他已经晋入羽升阶了,我今日才明白那日君上的意思,以后要对付他恐怕就更难了。”

“我刚才发挥得还不错吧?”

曲觅极为自然地将他拥住,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磨蹭,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一般,寻求许遇的夸奖。

长诀剑瞬即消失于手中,许遇伸手绕过曲觅的肩膀,勾住他的脖子,轻轻抚摸他的后颈,不吝夸奖道:“还不错。”

说完顿了顿,思索片刻后,“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唤我师尊。”

被轻轻推开,对上曲觅饶有兴趣的眼神,他微启红唇,“这么喜欢占我便宜?”

“当初跟在我后面黏糊糊叫了十几年师尊的人,难道不是医仙长老?”

许遇挑起一边眉,等待着看他的脸色变化。

紫衣美人微愣,随即粲然一笑,多情的桃花眼揉着爱意,微晕棠红拂向香腮,两颊笑涡倩然霞光荡漾,暗中轻馥,蟠桃初结,盈盈脉脉。

白玉扇轻摇,红酥手相握,触及绵绵情意。

“柳竹衣也好,许遇也罢,都是你。”

紫衣美人难得这样正经,眼眸里深似幽潭,内里桃花瓣瓣,艳冶非常。

“方休纵有千般不是,可他终究是照拂你长大的亲人,你若是感到为难,可以不与我们一同做戏。”

若是曲觅不与他站在同一阵线,方休大抵也不会伤害这个师弟,最多就是用他来威胁自己。

可若是让方休发现端倪,指不定曲觅身上的玉生云鬼就起了作用,这无论如何也不是许遇想看到的局面。

“是有些为难。”

紫衣美人面露难色,在许遇分神之际吻住了他的薄唇,语气有些委屈。

“要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唤一个傀儡为师尊,实在是有些为难。”

“更令我头疼的是,还要随时哄着许宗师相信我。”

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许遇浅笑故作轻佻道:“不枉为师就收了你这么一个乖徒,实在是孝顺得很。”

紫衣美人明艳似霞光,霓裳圈揽住怀中人,红酥手指珍重地触及他的面容。

脉脉深情晕在眼底,若飘逸的笔锋落在宣纸上,勾勒晕染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知盯了多久在心里入画,美人莞尔。

“待诸事毕,你我就同游三界,追云逐月,不定归期。”

许遇看着他,“舍得?”

“足矣。”

王然如今几近掌了王家,做了主君,他本就无意于苦修道法,自己也不是那块璞玉,况且还有家业需要继承,所幸就入了尘世,随缘使然。

王添元将户部的诸多事宜告知于他,悉心教导,如今他也坐上了户部侍郎的官位,在朝中有了一定的根基。

沈府里一派萧条。

沈宜松迈着步子走了进去,偌大的庭院里只有几个杂扫下人。

轻车熟路地进了沈观涯的屋子,他的父亲革职查办,如今在这宅院里百无聊赖地盯着书卷出神。

“父亲,别来无恙。”

这句话与初次见沈观涯时所说的一样。

他十岁时被带出离钟城,教管的仆人嘱咐他见到沈观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别来无恙”。

桌案前兀自颓丧的男人眼眶凹陷,眼底一片青紫,头发随意地散开,不修边幅地屈腿坐着,连擡眼的动作都不想多给他。

沈宜松淡淡地笑,不管那个人有没有心思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时常因为与你们冠以同一个姓而感到无比的恶心。”

“如今我那不可一世的祖父在他监管的牢狱中像条蛆虫一样茍且偷生,而父亲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府门里宛若丧家之犬。”

“可你瞧,我沈宜松如今却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父亲现在如果还有力气,是不是想冲过来将我掐死在这里,好让我知道不孝的下场?”

半晌以后,沈观涯仍然一动也不动,沉默不言地盯着手中的书卷,不屑于给沈宜松展露一个表情。

沈宜松倏然笑出了声,躬下了腰,双手撑着双膝,浑身都在发颤。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君子不是最为看重尊卑吗?我体内流着卑贱奴婢的血,你们高高在上戳着我的脊背指指点点,将我同母亲视作耻辱。”

“可现在呢?是我这个卑贱肮脏的小人,要接管整个沈家,以沈家家主的身份,给这个世代名门的显贵府宅添上最为厚重的一笔,你如今是不是在想我这样的人接管沈家是玷污了家族门楣?你的心里是不是特别恶心?你是不是既无力又不甘心?”

沈观涯捏着书卷的手指微屈,眉间略过一丝不耐和厌烦。

“卑贱之体就是卑贱之体,无论你爬到多高的位置,无论这上天对你有多眷顾,百姓依然会想到你那身份低贱的母亲,依旧会从内心里觉得你是个卑贱之躯。”

“你高傲的脊梁挺得再直,也只是故作逞强,你现在这般炫耀,只是为了遮掩你心中的恐慌罢了。”

“我如今沦落至此,没有什么好与你说的,沈家落在你的手里,悉听尊便。”

“但沈宜松你记住,你姓沈,与这沈家同脉相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你就得替我替你祖父保全整个沈家。”

“我的孩子,你又有得选吗?”

沈观涯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貍,一语中的,直白地捅到了沈宜松内心的最痛之处。

他沈宜松就算再厌恶,始终也是沈家的人,骨子里流着沈家的血。

若不靠沈家的势力翻身,他就是个逃窜天涯的亡命徒。

但若是他接掌了沈家,那他就不得不与沈家深深牵连在一起。

沈观涯说得对极了,沈家的荣辱就是沈宜松的荣辱,二者没有任何区别。

“沈宜松,你有得选的话,又何必来我面前虚张声势呢?”

“有人要你在穷途末路下,接下这甜腻发臭的糕饼,不吃就会饿死,囫囵地吞下,又引得你恶心地想吐,左右都是受到桎梏,可你偏偏又没有选择的权利。”

“你这一生都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命,从头至尾都求不到哪怕片刻的自我,实在是可笑至极。”

沈观涯不再多言,自始至终都没有分给他一眼,似是在避开一个令他反胃的丑恶东西。

看不到沈宜松垂下的眼神,布满了狠厉和刺骨的凉薄。

祁颂已经失踪多日了,这件事在祝烬意料之中。

尚宇则在宫中修养得很好,只是祝烬不让他贸然出宫,说外面都是打着“清君侧”名号的武将蓄势待发,意欲取他头颅的人数不胜数。

尚宇则冷笑一声,“若是害怕,微臣这么些年脑袋早就不在脖子上顶着了,恐怕早就被人割下悬在天都的城楼上供人唾骂晒成了枯骨。”

“舅舅……”

祝烬听到尚宇则如此轻贱自己,难受得紧,宛若一双利爪揪紧了心脏。

“您这次大张旗鼓地逼宫,就是为了揽下罪名,您又是这样打算的。”

尚宇则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微臣自是以陛下为天,陛下原是个励精图治的贤君,只是受了奸人的蛊惑,才迷失了心智,但现在悔过还不算晚,待微臣为您扫清了一切奸佞,陛下便可坐享一世太平。”

“这些奸佞,也包括您自己吗?”

尚宇则神色平静,顿了片刻,沉静地开口道:“自然。”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倏然笑了,昳丽面容泫然绽放一株绝世妖艳的红莲,眉间簇着星星之火。

“朕明白了。”

哪里有什么迷途知返。

在雾里行走了太远。

早就看不清回程路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