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配

般配

祝烬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百官,一股与生俱来的天子威严之气压制着群臣不敢反抗。

“臣等谨遵陛下圣令。”

退出殿时,有胆量有谋略的武官还狠狠地瞪了尚宇则几眼。

等到朝臣尽退,羽卫散去,金碧玉横的殿内唯余尚宇则与祝烬两人。

祝烬一袭明黄龙纹锦缎绸衣垂地,头戴紫金流珠冠束发,一步一顿地沿着玉梯走下来,停在尚宇则的面前,流珠下的目光如炬,焕发出危险的气息。

“太师此举,可是要谋反?”

祝烬身上的安神香附着过来,让人闻之觉得有些沉闷。

“陛下现在就可以杀了微臣。”

尚宇则持重沉稳,迎上祝烬迥迥的目光毫不退却。

祝烬轻笑一声,“兵符在太师的手里,殿外又都是太师的人,朕该如何才能杀得了太师?”

“陛下是杀不了微臣,还是压根就不忍心动手?”

尚宇则即刻回问,没有给祝烬片刻喘息的机会,眼睛里迸发出灼烈的情绪,近乎于堵上全部。

祝烬的眼里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移开了视线。

“这两者实则没有什么区别,结果都是一样,太师何必纠结于你我之间的那点关系。”

话刚说完,尚宇则反手握住祝烬的手,塞入一个硬物,拽过祝烬的手往自己胸口一刺。

一道寒光闪过,祝烬听到刺穿皮肉骨头皲裂的声音。

只是尚宇则的速度快如瞬息流星,祝烬惊觉反应过来后,自己的手上已然溅染了尚宇则的鲜血。

而尚宇则胸前的玄衣晕开了一片看不清的墨渍,心口处还插着一柄短刃。

可是尚宇则感受不到痛觉。

多年来的谩骂声早就让他学会了控制神情,哪怕是再锋利的刀刃刺入身体他也能面不改色。

祝烬往后退了几步,勉强保持镇定,盯着眼前这个平静似水的男子。

而负于身后的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处,才不至于让人看出手指的颤动。

尚宇则垂眸,擡手利落地拔出短刃,随手丢弃在内殿的一侧,淡然地说道:“陛下您瞧,微臣说过您可以杀了微臣的。”

玄衣见不明红艳刺骨的血色,只能无尽地渲染开湿润温热的触觉。

尚宇则倏尔笑了。

京城的深深宫墙围住了祝烬这株傲然天地的红莲,也困住了自己这个采莲人。

祝烬愣在原地,他已经记不清尚宇则如此明艳的笑容了。

自他上位,尚宇则奉旨成为辅国太师以来,尚宇则逐渐敛去了张扬的光华,将自己驯化成一只柔顺的小猫,从不在一干朝臣中显露出乖张。

可如此谨慎小心的人,为了自己的一时疯态,将所有的锋芒毕露给满朝文武,被人诟病了这么多年,仍旧隐忍不发。

尚宇则该是一匹桀骜的雄鹰,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没有桎梏地挥洒才能。

而不是作为一个行为乖张的佞臣,整日里为皇帝分担着各种各样的罪名,最后沦落为一个天下人所不齿的奸佞。

“舅舅,对不起……”

祝烬取下头上的紫金冠,轻轻地放在地上,像个无措的孩子,红了眼眶。

“陛下既然要赔罪,不妨给微臣一个答案。”

尚宇则一步步靠近他,全然不顾自己如今的境况,神色平静,声音温和。

“陛下当初为何独独服食的,是寒食散?”

“舅舅让朕为国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朕不愿意。”

祝烬难得如此诚恳,言语击中了尚宇则尘封已久的心。

“陛下为什么不愿意?作为人界至尊,您的后宫佳丽三千,难道就没有一个您倾心的女子吗?”

尚宇则逐渐也红了眼睛,“为什么,告诉微臣。”

“为什么陛下只同微臣亲近,为什么陛下迟迟不立中宫皇后,为什么多年来不曾诞育子嗣,为什么陛下肯放心地将兵符交之于微臣?”

原来这些都是再明显不过的痕迹,为什么自己丝毫没有发现端倪?

一件件,一桩桩摆在台面上来讲,祝烬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攫取住。

尚宇则刀锋般的言语深深剜着自己的皮肉,疼得祝烬稍稍弯下了腰,他瘫坐在玉阶上无力地扯出一抹笑。

“一点心意,两人闲愁,满目疮痍。”

“朕不过深爱一个人,有罪吗?”

祝烬喃喃道:“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就已经很难了,朕已经坐于高殿之上,却依旧不配期望着一个白首不离的人,像个笑话,荒唐至极。”

“阿烬,感受不到吗?”

尚宇则慢慢地蹲下,盯着祝烬那双无神的双眸,随即轻轻地抚上祝烬的墨发。

“你将那些门客送入我府中,我不曾阻拦。”

“你放出消息说我喜好男风,说我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我也不辩驳,因为这是真的。”

祝烬猛然擡起头,“舅舅……您说什么?”

殿中的两道身影紧挨在一处。

一人的目光炙热而痛苦,另一个人的眼眸茫然无措却又极尽撕扯。

两人的心揪在一处,连同周遭的空气都散尽了疼痛。

“昏君与佞臣,正好凑成一对。”

“是不是听起来好像还挺般配。”

心中的防线碎裂成灰,两个人被束缚在伦理的牢狱里孤身挣扎了这么多年。

这世间有些人喘口气都无比艰难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不成文的礼制?

心上有一人,正好是男子,恰逢心向往之,有何不可?

何错之有?

尚宇则无力地往前倾倒,祝烬失措地扶住他圈入怀里,大声叫喊着“太医”,将尚宇则抱入了自己的寝殿,妥善放置后太医慌忙地赶到。

“太师失血过多,身心交瘁,虽无性命危险,但日后定不能过于操劳,情绪也不可浮动过大,否则会有心力衰弱的迹象,到那时可能……”

“可能怎样?”

祝烬凶戾的眼神盯着太医,似乎下一瞬就要扑过去掐断他的脖子。

“可能会……骤然心悸而亡。”

太医跪地颤抖地说完这一句。

祝烬怒极,指节分明的手青筋暴起,下一瞬便拧住了太医的脖子。

“太师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朕要整个天下行医的人通通陪葬。”

太医一阵窒息,双脚逐渐悬空离开地面,挣扎不得,惶恐地看着失去理智的祝烬,眼里尽是惊怖,像极了看阎王爷的眼神。

在太医以为自己就要撒手人寰时,甫一重重地摔在地上,胸腔中缓和大量冰冷的气息,软了腿脚跪在地上,哆嗦地忙往后退去。

祝烬没有心思再给可怜的太医一眼,目光专注而又痴迷地盯着床榻里均匀呼吸陷入沉睡的男子。

多年来他总是一副永远不知疲累的模样,始终以宽厚温热的身躯挡在自己面前,将前路所有的荆棘尽数斩去。

祝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男子也会有无力和疲累之感,他深深地陷在睡梦中,安宁的面容失了锋利和刀芒,看起来一片祥和温柔。

他向来是个武断果敢的君王,太傅授予他帝王之道,治国之法。

先皇教他无心乃帝王之本,蛊着他做一个无情无义,喜怒无常的人皇。

少年时的他也曾鲜衣怒马,只消站在那里便可瞧出中宫嫡子的意气风发。

他擅用一柄长剑,剑指华都簌簌边沙。

可如今他失神地蹲在床榻前,伸出冰凉的指尖触上尚宇则温热的掌心,痴迷地用目光描摹昏睡之人的眉眼与唇角,喃喃道:“舅舅……”

他不喜欢阳光,这只会让他更为思念宫墙外的炙阳照在身上那股自由的味道,混着清冽的野草和浑厚的泥土,夹杂着丝丝冷风和缕缕云香。

他的宫殿里寂静无人,昏暗且很是沉闷,他就常常坐在那个冰冷的书案前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处理政事,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可以说话。

他的眉间不知不觉沾染了阴戾,情绪浮动也逐渐不再受自己的理智掌控。

可祝烬的头脑依旧清晰精明,更甚从前。

“祁颂。”

祝烬一声轻唤,身后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

脸上印着龙纹式样,像黑夜里的暗影鬼魅,利落地叫人看不出任何弱点,是人皇一把最为锋利忠诚的刀。

“臣在。”

祁颂的话总是无比简略,从不多言半个字。

他的使命就是护着这个人皇,似乎天生就是如此,做一个忠诚的臣子,效忠于面前这个人。

“你跟了朕多久了?”

祝烬始终看着尚宇则,平静地问道。

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

可他的身边只有这个人。

“臣不记得了。”

祁颂立在身后,腰间操着一柄短剑。

他的记忆里只有祝烬,对以往的经历模糊不清。

他有记忆以来就在这宫墙内,是祝烬的一把利刃。

除了尚宇则,祁颂是最为熟知祝烬的人。

他隐在暗处,目光之中只有祝烬一个人,人皇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印出痕迹。

但他的感知似乎有些缺失。

祁颂不通感情,也不懂权谋,他甚至不能感知到祝烬在任何情况下的情绪。

“祁颂。”

祝烬握着尚宇则的手,略微笑了笑,“你觉得朕是个怎样的人。”

“陛下……”

祁颂不会说客套的话,性格直白得有些不近人情,“是个难懂的人。”

祁颂诚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祝烬学识广博,眼界开阔,但行事乖张,手段更是有些残忍。

睿智和冷血凝聚在祝烬一人身上,融合出的人格可谓是扭曲到了极致。

“祁颂,你说得对。”

祝烬沉默了半晌,舒展开了笑颜,连语气都带着欢愉。

“你跟了朕多年,朕如今要你去替朕办一件事。”

“但凭陛下吩咐。”

祁颂半跪在地。

他的使命就是服从祝烬,没有任何犹豫或是取舍可以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