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
朝暮
余岁见孟帷半天不开口,轻轻推开他欲下床拾掇散乱不堪的衣物。
孟帷却像个赖皮的小孩子一般抱着就是不撒手。
天色初晓,也罢,再同他懒一会儿也无伤大雅。
其实今日余岁已经意欲动身了,但无奈孟小将军非是撒泼打滚,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就是不让他走。
也罢,多陪这小孩几日,余岁觉得偷得浮生几日闲也是好的。
翌日穿好衣物后,天才蒙蒙有些微光,被孟帷整个揽腰打横抱起身,轻跃在屋顶上坐定。
余岁靠在他的肩头,额头蹭着孟帷的下巴有些发痒。
他抱着余岁的手不由得往身边紧了紧。
旭日刚出没于遥遥的山头,从水天一色间缓缓冒出尖,晕开周围的云泛着金色的光,晨间的微风吹在脸上格外舒适,两人相偎在一起,看这日头初上。
孟帷吩咐了小厮跑遍了天都各处的果子铺面,就为了让金尊玉贵的余公子赏脸肯多吃些东西。
上午二人比划着招数,下午二人相偎在树下执卷共读,其实是余岁午后犯懒,孟帷念些说书的故事哄他入眠。
临近傍晚斜阳落尽树影斑驳,孟帷握着余岁白玉般的指节反复搓撚,哄着他爬上最近的一座矮山,挑了处绝佳的地方看余晖洒金。
傍晚的烈日隐去了灼灼的光辉,圈起了柔和的金红,映照得周围的霞云流光斑斓,一团一团的铺展开来,在偌大的天幕中绘着祥云图,不知是哪位神官的朱墨泼洒,勾勒出这样一番云舒云卷。
余岁看着孟帷沉溺于其中,起初还有些纳闷,后来脑中清明了过来,也逐渐回过了神。
自家的小孩这是在借着磅礴恢弘的美景含蓄地表露感情呢。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梦回相逢揭帷幕,何处再见皆是山。
为君堪凭千万里,回首卿尘难过关。
孟将军千金之体,余公子金枝玉叶,两位天之骄子并肩共赏一片祥泰天地,对望眼里勾起波澜。
天命如此,何其有幸。
“为什么叫余岁这个名字呢?”
“余承母姓,愿重归伊始,岁岁有卿。”
将余生的岁月送予孟小将军当作赔罪,时日不长,却倾尽所有。
小将军可否赏脸?
余公子身子衿贵,自然是上赶着捧在掌心的。
两人还是在几日后分别,这几日荒唐无度,恰巧给足了尚宇则一个思考的时间。
太师正襟危坐在堂前,却不料大步迈进来的不是温文尔雅的自家军师余岁,而是形貌俊逸非常的新贵将军孟帷。
余岁尚且还显得客气些,这厮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不像是来做客,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孟帷领了这差事,自然就得替余岁办得周全,恭敬地掬礼道:“太师。”
尚宇则一面吩咐下人看茶,另一面却早已预备好说辞,正欲开口,被懒坐在一旁品茶的孟帷打断了。
“太师可是要继续包庇陛下?”
孟帷也不看尚宇则一眼,自顾自地说话:“太师打算借口说,那道圣旨是自己所写,还是逼迫陛下所写?”
见尚宇则沉默不言,孟帷冷笑一声,“若是陛下自甘堕落,太师也只能是防不胜防啊,倒不如所幸遂了陛下的心愿,让他将那劳什子皇位甩掉,岂不更好?”
尚宇则冷眼瞧着他,声音很是浑厚沉稳。
“我记得,陛下劝言你去了方壶山,其后又庇佑了将军府十年,内里陈设不变,俸禄照常,待你归来后承袭父亲的将位,迄今为止满朝文武之中,陛下最为器重的就是你了。”
“如今张口闭口就是恩将仇报之举,孟老将军的家教就是这般放肆吗?”
“哦?”
孟帷扫了他一眼,“那太师知道,陛下派来刺杀我的暗卫脸上尽数印的是虎纹式样的印记吗?”
尚宇则擡眼凝着这个少将军,持重地点头,带着些疑惑。
“这是先生的主意,我以为凭你们二人的关系,他定会告知于你,怎么孟将军竟会不知情吗?”
难怪余岁当日见到两批刺客时脸上会出现异样的表情,难怪他分析得如此透彻,原来这一切还是他的手笔。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余岁这么些年不就是给太师出主意怎么将祝烬架钉在皇位上,绞尽脑汁地给祝烬留下半世清誉吗?
说来当时余岁碍于身份立场的原因,也暗示过此事,只是孟帷自己没当回事罢了。
余岁本想借着这点不寻常点拨孟帷让他想到祝烬,奈何孟帷当时并没有往这方面思量过。
余岁这个手笔,自是为了给祝烬留下发挥的空间,让尚宇则和祝烬之间的嫌隙逐渐增大。
“太师竟真的愿意如此纵容陛下,不顾尚家的百年清誉,也不顾百姓说您喜好男风,事到如今,在下才是真的看清了您对陛下的情深几许。”
一想到祝烬时常带在身边的祁颂,脸上露出的龙纹式样多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从而掩盖祝烬与尚宇则的暗卫并无差别的真相。
尚宇则的脸色不太好看,掩在宽大落拓广袖中的拳头紧握,屏气挺直了身形,才不至于让人瞧出颓败之气。
“孟帷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师指点一二。”
“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因着两人分属不同的立场,之间的气氛既不和谐又勉强维持着平衡。
“陛下为何对我生了杀心?”
孟帷平静无波,打量着尚宇则的神色变化,却不料太师眼里也闪过一丝恍惚。
尚宇则知晓那两批刺客的事,还是余岁向他禀明的。
可即便是他,也始终未曾想明白祝烬为何对孟帷狠下杀手。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这件事与那场旧事有些关联。
“此事本官也无法解释,但陛下与孟老将军情分匪浅,想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尚宇则混迹官场多年,中规中矩地回答。
就跟没有回答是一个意思。
误会?
孟帷冷笑一声,真是好大的误会才值得祝烬分出两批暗卫去刺杀。
他偏偏在这护犊子的太师这里要个什么答案?
既然到了天都,不去拜访一下柏怀瑾未免也说不过去。
柏府里清净雅致,没有铺张的金银玉饰点缀,倒是多了几分清贵书香门第的韵味。
柏怀瑾听闻孟帷前来登门,命人将他邀进了自家的竹林。
紫竹修长绿萦,白衣翩翩立于修竹之间,竟瞧出一番风姿卓然的飘逸谪仙姿态。
一支玉簪将青丝绾在头顶,负手瞰视远处,指尖盘抚着一把小竹扇,翻飞于纤细瓷白的手指间,漏出侧侧的喑哑声,就着潇潇的微风和鸣。
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却又与心上的余公子不同。
孟帷盯了半天就得出这么个结论,不疾不许地走过去,轻声说了一句“怀瑾安好”。
“孟将军安好。”
柏怀瑾淡然地笑,宛若莹白玉兰清风明月,山间青松中柏修然,声音清朗悦耳。
“今日孟将军前来准备得有些仓促,待客不周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无妨。”
孟帷极为欣赏这位云中白鹤,眼下知晓他对祝绾的心意更是将他视作密友,也就什么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摊开了来说。
“今日前来是有要事,怀瑾消息灵通,那可知道,前太医院院判,张院判如今在何处?”
柏怀瑾眼里带着笑意,指尖抵开扇骨,悠哉悠哉地轻摇。
“不瞒将军,张太医一直久居在柏府,此事无人知晓,还是陛下安置妥当的。”
孟帷有些藏不住地讶异,“怀瑾知情?”
“不甚了解。”
风过竹林,拂过柏怀瑾翩然的衣裳,吹得他狭长的凤眼稍稍眯起。
祝烬将张院判安置在柏府,一则是为了考验柏家对人皇的忠心是否天地可鉴。
再则若是东窗事发,柏府也逃脱不开包庇之罪,以此给柏家留下了桎梏。
祝烬将柏家算计在内,这让孟帷再一次感到了为难。
孟帷内心暗自惊叹。
凭借祝烬算无遗漏的头脑,心狠手辣的强硬手段,步步为营而又小心谨慎的做派,几乎将所有朝臣圈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
若非祝烬自甘堕落,怕是很难将他拉下至尊的位置。
祝烬疲于阴谋之际,还是留下了很多棘手的难题。
无一不在昭示着哪怕他松懈下来,尔等也不是能够随意与人皇匹敌的。
这便是帝王与生俱来的霸主之气。
柏怀瑾慢摇着竹扇,擡步迈向竹林深处。
孟帷跟在身后来到了一处小亭,内里是侍女们早已备好的热茶。
柏怀瑾示意孟帷一道坐下,周围的侍女屏退,又只剩下两位在这偌大的竹林里,静谧而又安宁。
“师傅常与我谈论世事,每每提到陛下,总是赞叹一句‘天命之人’。”
柏怀瑾似是陷入了回忆,有些感慨万分。
“世人皆说太傅更为看重我这个学生,实则不然。”
“太傅身后被冠以‘帝师’之尊称,不仅是因为学识超然,更是凌驾于众生的心境趋之。”
“他惊于陛下的艳世之才,精雕细琢,潜移默化,又叹于陛下隐在暗处的杀戾之心,终于罢笔自刎于陛下殿前,还尽半生师徒恩授之情。”
柏怀瑾谈及这些往事时眸色黯淡。
“师傅一生宛若君竹宁折不弯,是千万学生效仿的尊者,世间万千文人皆仰慕拂云风姿,却不知仿人性情易,见人风骨难。”
孟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远远地眺望这一片紫竹林。
柏怀瑾说这一番言论这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坚定,绝不会屈服于人皇的威势。
“将军放手去做,怀瑾做惯了软弱的纯臣,实在不忍背弃师兄和陛下。”
柏怀瑾笑着看向孟帷,语气轻松之际,流露出的是无尽的哀愁。
“那是师傅至死都不愿放弃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