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

久违

几日的路程而已。

这次三人到达的不是南安郡,也不是庆里郡,而是久违的洛城郡。

相比于南安郡私下流通的火药,庆里郡的病患游街,这里犹如往年平静祥和,像是另一方天地。

将军府一派庄重,依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内里一直有杂役常年清扫,随时都在恭迎着孟帷将军归来。

当年祝烬让孟帷前去方壶山时赐下一道圣旨,孟帷自道界方壶山修行回来便继承孟雾将军的官职。

普天之下人界唯一一个不需封号修饰的将军府只此一家,那便是定国大将军,官居正一品,乃祝烬的心腹武将。

那道圣旨被孟帷妥善放置在将军府中。

将军府里敞亮明净,一切如常,这都是祝烬拨的老人在尽心打理。

如今想来,孟帷只觉得讽刺。

自踏入后,将军府里一众仆人齐齐跪下,“恭迎将军回府。”

偌大的将军府,终于等到了主人回家。

敛去了年少轻狂,孟帷做得了这个主事人,承得了祝烬一番情重,担得起将军府一世的荣耀宠辱。

祝绾自是要回祖宅的,前几年安成王祝砚自请命搬回祖宅,说是想念洛城的风土人情,祝烬想着洛城离天都也不过半日的路程,也就允了他的请求。

孟帷本还想说些什么,祝绾打断了他,“放心,母亲的事我会留意,不过就是套套话的事情,这我还是擅长的。”

他心中汗颜,依照祝绾的一贯作风,估计就是直接问到安成王妃的脸上去。

自家的亲女儿,应该也不会有个什么好歹,由着祝绾自我感觉良好去吧。

王然也就应酬时来过一两次将军府,孟帷让人领着他去厢房休息。

看着将军府,不知不觉地勾起了以前诸多回忆。

哪一处的屋顶上,他与余岁赏过哪一方的星辰。

哪一处的红墙绿瓦前,他喂过余岁吃哪一块糕点。

哪一处的厅堂,见证了他与余岁哪一次的比试。

每一处,他都记得,将军府也替他记着。

孟帷当时晕了过去,后事是由祝烬和祝绾代为操办的,族祠里的牌位也是祝绾亲手刻的。

走到这里,孟帷心里很是感念祝绾的恩情。

跪在族祠里,他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深深地望着座座牌位,眼中尽是坚决。

孟是他的姓,先人打拼下来的百年基业,也该由他承担起这份重量。

天都。

尚宇则很是劳累,府中的门客络绎不绝,却始终没有余岁得力。

那日柏怀瑾从庆里郡回来后,只说余岁在离钟城一战后失踪在了那片战场上,其他的什么也未说清。

尚宇则倒也不是离了这个军师不行,只是这七年里余岁为他出谋划策,处处行事周全。

与其说相信余岁像口头上说的那样,他是不满祝烬对尚宇则的苛责,倒不如说尚宇则更为信任自己同余岁之间相互利用的关系。

而且他也很好奇,余岁到底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余岁是孟雾将军麾下副将之子,这点他自认不讳,正是这番坦诚相待,尚宇则初次见他就记忆深刻。

再后来发现余岁是个旷世奇才,他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纠结于身份的人,对余岁寄予厚望。

到如今余岁名动天都,人人都知道他是尚宇则太师门下的首脑军师,这也是尚宇则给他的殊荣。

尚宇则不禁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鲜衣怒马,满腹经纶的少年皇帝。

其实说到底,他比小皇帝大不了两三岁,姐姐是中宫皇后,本家又势大,再加上父亲对他视如己出。

所以从小与祝烬便是一同长大,但祝烬的教学师傅自视清高,从不轻易收徒,只教了祝烬与柏怀瑾二人,不然尚宇则与祝烬该是同门的师兄弟,而不单单只是名义上的舅甥关系。

他们该会有相同的治世之观,在上下学的路途上大言不惭地指点江山,一笔泼墨锦绣江山画卷。

那个活得明艳动人的小皇帝说到此处总是会仰起头颅,笑得肆意又张扬。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变得晦暗不明,势如水火之间又带着唇亡齿寒,争锋相对之间又暗含着惺惺相惜。

祝烬在不被触及底线的条件下,的确是信任尚宇则的。

但一旦触及到某些不知名的地方,就会引得他的猜忌。

日复一日,反复无常,周而复始,而尚宇则甚至不愿再张嘴解释。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偌大的太师府里没有一个温柔的怀抱,没有人等着他归家相拥入眠。

他披着一身风雪行走在无边的沼泽之地,一脚深,一脚浅。

天都的人影绰绰,京城的宫阙深深,里面圈禁着一个他触碰不到的少年郎。

隔着名义上的关系,所有都只能归为爱怜。

朝堂之上,他尊一声“太师”,坐在高堂上,紫金龙袍加身,珠帘垂在眼前。

无人时,他轻唤一声“舅舅”,懒坐龙椅上,明黄里衣遮不住冷白的肤容,手指揉搓眉间的愁戾。

他的少年郎猜忌心重,还未上位时敏德王祝泷举兵造反,幸得孟雾将军骁勇善战,又得尚宇则这样精明的军师坐镇,才转危为安。

上位几年以后,祝烬撤去了所有贴身的婢女,而尚宇则忧虑他的安危,在府中培养了一大批暗卫送至祝烬的身边。

但其中一个有叫“祁颂”的年轻人是凭空多出来的,尚宇则未曾见过,却偏得祝烬格外信任。

尚宇则多次提醒,祝烬也只说让他放心。

祝烬的身边一直有祁颂贴身跟着,寝殿里除了干些琐碎闲事的奴才,几近空荡无人。

除了祁颂,其他人一律隔着祝烬三尺距离。

尚宇则是祝烬的另一个例外。

可能人皇都有一个头疼的毛病吧。

每逢奏折数目多,祝烬看至夜半,总是会头疼欲裂,

他听闻消息,总是立即穿好常服,熄了案前的青灯烛火,骑着马奔去京城门。

夜深露重。

尚宇则的手指按在祝烬头上的xue位时,总是冰凉的触感。

祝烬朦胧之际觉得身体稍稍舒适,模糊地看着尚宇则有些泛红的眼眸,亲昵呢喃着“舅舅”,逐渐觉得有些倦意,便沉沉地睡过去。

翌日醒来时尚宇则端坐在案前,手持紫毫撩起衣袖蘸取朱墨,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大家风范。

他赤足悄悄地走过去,瞧见尚宇则的朱批详尽又周密,写下的字迹如祝烬平日那般笔锋凌厉,但细品之下,又多了一丝飘逸之风。

模仿得惟妙惟肖,却也掩饰不了尚宇则本身的潇洒风流。

小皇帝不吝啬地夸奖,“舅舅,你的字写得真好。”

“陛下的字传承自拂云先生,若是臣的字也算得上一个好字,那陛下的笔墨恐怕就称得上字字珠玉了。”

尚宇则轻笑,小皇帝却逐渐红了脸。

后来的两年里祝烬纳了几个妃子,不过只是听了朝臣的话,纳下了送过来的名门贵女。

而只有她们自己心知肚明,别说获得陛下的宠幸,就连陛下的影子都没碰到过。

经由祝烬的授意,对外只说一切都好。

册立贵妃那日,尚宇则提着贺礼恭敬地行礼。

祝烬迟迟不立皇后,国母位置空缺引得满朝文武不满,但祝烬也做了退步,让贵妃代掌中宫之权,形同副后。

对外的应承是:“皇后乃一国之母,兹事体大,朕需得觅一位德行配位之人,才不枉费诸公期盼。”

瞄向朝臣前沿的尚宇则,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官员们借着良辰吉日多是打趣他的,也有给他介绍良家女子的。

“太师与陛下一脉相承,如今陛下后宫充实,怎得太师府中空虚,只要太师开口,满人界的女子哪个不愿意嫁给您啊?”

年少的尚宇则肃然,“胡大人慎言,陛下乃真龙之身,本官又如何能与陛下称作一脉相承,此乃攀附天子之意,本官万万不敢担此重言。”

“诶,胡大人刚才吃醉酒了。”

那时还是怀化将军的俞道非过来解围道,“太师还年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现在就谈家事还为时尚早。”

“先安家再治国平天下,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是吧,太师年少有为,京中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多少贵族商贾之家盯着太师府,若本官不替自己的太保府争个这么好的女婿,那未免也太没有眼光。”

俞道非愣了一愣,瞥见尚宇则的脸色,暗道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胡太保要怪就怪自己嘴里没个把门,他借着人多也就溜走了。

少年尚宇则淡淡地笑,玩味道:“这么说,胡大人是看上了本官,要本官做您家的女婿,这是在替自家女儿提亲了?”

胡太保举着酒杯,仰天一笑。

“我胡府百年基业,位居官宦贵流,胡府太保之女,难道配不上做太师府的女主人?莫非太师眼高于顶,要配个公主?”

少年尚宇则微怔,向不远处的祝烬和贵妃投去一眼,低声说道:“本官自是配不了公主,还望胡大人慎言,今日的醉话若是传到了陛下耳中,也是大不敬之罪,此番话同本官说说笑就好。”

尚宇则早年虽是孤儿,但被世家教养长大,自是谈吐不凡,气质如兰温润有礼,谦卑有致,在众官员中人缘颇好,评价也是极高。

如今说了这一番话已是警示,胡太保自知言语失礼,也就不再提这件事。

不过几日的时间,太保胡府中人因胡太保疯言疯语,大放厥词忤逆今上被尽数收押。

祝烬感念胡氏侍奉有功,未治胡氏满门之罪,甚至还为胡太保的女儿安置了一场门当户对的姻缘。

少年尚宇则轻轻按压着少年祝烬的头,犹豫着问道:“陛下,胡太保一事,是您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