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
尘封
“我想,第一件事是我的私事,无可奉告。”
柳竹衣转过身来,眼神晦暗不明。
“至于第二件事嘛,我所知道的与你们大同小异。”
“我沉寂多年不通世事,你既然存着这个疑心,也必然不会轻信我的一面之词,十几年前,那时是许宗师守着方壶山,你去问他应该更为合适。”
这两人互相推搡,都说不了解情况,真是很奇怪的默契。
孟帷心中的疑心更深。
柳竹衣已经下了逐客令,再待在这儿也撬不开他的嘴,孟帷干脆起身,恭敬行礼。
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了下来。
“不论如何,长老已经成了过去,就算情谊仍旧,也却酿不成爱意,我劝长老还是别太纠结得好。”
“因为你已不再是阡白,而师尊离了曲觅仍旧是剑仙许遇,你如何与他比较?”
说罢出了门,不愿多待一刻。
这几日孟帷的头偶尔会出现撕裂般的痛感,他刚迈出了门走到梨林里,便觉头痛欲裂。
眼前一片暗黑,凉意蔓延全身,逼得他顿住了脚步,慢慢蹲了下来。
缩成了一小团,看起来弱小又无助。
他耗尽一身的力气才将双手举起,小心地捂住耳朵,眼神空洞迷茫。
他听见自己疾速的心跳声,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喊着“溪午”。
他被人一把捞了起来。
曲觅和祝绾在远处见到他反常的模样,过来后就瞧见他畏缩在一处的这个鬼样子。
曲觅捏住孟帷的脉搏,稍稍蹙眉,一股药力注入后,孟帷低声念叨了一个名字,就彻底晕了过去。
醒过来后许遇及曲觅都守着自己,孟帷有些讶异地望着他们,喉咙干涩,说话的声音沙哑。
“一点小毛病而已,竟然劳烦师尊和曲觅长老如此费心照顾,孟帷深感抱歉。”
许遇没有应答他的话。
曲觅递过一杯温水给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先别提抱不抱歉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小毛病,恰恰相反,这或许还是个大祸患。”
孟帷不解,许遇接着说道:“孟帷,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念着一个名字?”
他想了想,不假思索地说:“阿岁?”
曲觅摇了摇头,孟帷接着猜测道:“何再山?”
曲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仍然摇头,沉吟片刻。
“想不到你与第三重天的仙尊还有渊源,你一直念着‘尘千错’三个字,不记得了吗?”
尘千错,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孟帷确实想不起来了。
“尘千错是何人?我并不知晓,或许……我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吧。”
许遇和曲觅相视一眼,面色复杂,见孟帷的反应又不像是装的,两人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终曲觅考虑到许遇的伤势,还是先行开了口。
“你或许不怎么听过这个名字,但你一定对曾经那位红影血魅的鬼王有所耳闻,那位血魅鬼王的名字,就叫做尘千错。”
传闻灵枷帝神星杳创世时,三界刚刚从混沌中诞生,乾坤帝神君佑正逢陨落。
妖鬼两族自星杳创世时一并诞生,且吸取了九重天的神力,势力庞大且四处流窜。
一个血魅鬼影自混乱中出世,妖鬼两族听从号令,尊为鬼王。
血魅鬼王一袭红衣华服,脸上戴着半面镶金面具,祸乱三界。
汲取创世之神力日渐强悍,肆意践踏万物生灵,暴虐无常,无丝毫怜悯之心,近乎将创世后的所有生灵全部斩杀除尽。
一时血色蔓延天地日月,分不清边界明晰。
星杳与他大战一场,神妖灵力波及到了整个三界,万物共鸣敲响,撼动四海。
最终星杳险胜,将血魅鬼王制服,折损了半身神元创造了妖冥,用鬼王的精魂铸炼进了容鼎,迫使妖鬼两族听从妖冥令的号令。
为了隔开妖族,他还在道界方壶山降下了一道封印之门。
星杳心怀悲悯,将鬼族送往轮回之地,而经由这一战,灵枷帝神星杳陨落,至今还未曾重新降生。
“可是……为什么,我会念出这个名字。”
孟帷陷入了迷茫,看着许遇和曲觅的眼中竟然有一丝祈求。
许遇说不准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如今凭着这一句念叨,实在是说不上什么关联,只好叹了一口气,嘱咐孟帷放宽心,不要多想。
孟帷趁着两人都在,随口问了一句:“师尊与长老门下可曾有过两个谢姓徒弟吗?”
许遇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且不说有没有,就算是有,你师尊门下徒弟数目庞大,哪里记得住每个人的姓氏?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问姜梨和莫君,他们记载了方壶山弟子的诸多信息,也许可以找到你说的那两个人。”
如果说谢家兄妹是方壶山掌门的候选人,那么必定是许遇和曲觅的亲传弟子,两位长老不可能说对他们毫无印象。
那大抵是为了隐藏身份改了名字。
方壶山向来不注重身份的尊卑,只要入了缘门,就是改头换面的另一番天地。
出门后许遇两人气氛有些尴尬,曲觅看着前面几步之远的许遇。
掩了惊涛,去了朝晖,看遍世间的是是非非,仍然洗练出一身的侠义无畏。
“许遇,你看我一眼。”
他一笑百媚生的桃花眼深如潭水,此刻凝聚着不为人知的深情哀恸。
“纵使远人归,也是前尘事,唯有眼前人,我心向往之。”
许遇刚开始仿佛只是轻笑,后来笑得未免说得上是狂妄张扬。
他没有转过身,眼里是燃尽的疯狂,烧却了一片荒芜。
“曲觅,等到有一天,你发现许遇这个人,他没有剑仙的潇洒不羁,没有剑仙的胆量勇气,没有剑仙的心怀大义,他只是个有私心的,不能够再普通的人。”
“你活得张扬明艳,爱得纯粹澄净,又如何能看得上这样的人?”
终有一日,许遇要将自己撕碎给曲觅看,褪去无坚不摧的外壳,内里腐败絮絮。
曲觅就算钟情,也只是钟情于那个光鲜华丽的剑仙,不是真实的许遇。
他愣愣地盯着笑弯了腰的许遇,不明所以。
许遇笑得眼睛都有些红了,低声说道:“你既是将我错认成了别人,我也怪不上你,但我许遇也是要脸的。”
“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及时抽身,皆大欢喜。”
许遇挺直了腰身,往前稳稳地迈步,直到有些消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曲觅的注视中。
曲觅微微躬身,羽睫不住地颤动,泪珠如玉般掉落,浸入泥中消失无踪。
半晌之后唇边勾起一抹笑,看起来是万分悲痛,却又带着无法忽视的危险。
桃花眼里一阵邪火燎原,低吟喃喃道:“许遇,你自以为很了解我?”
柳竹衣被孟帷闹腾了一番,心中很是苦闷。
恰好曲觅回来了,柳竹衣关切地看着他阴沉的脸。
不过下一瞬曲觅便展开了笑颜,魅惑众生的眼睛里含着柔情。
柳竹衣看得痴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曲觅已经躺在了一方竹椅上,闭着眼睛,一派悠然从容。
“师尊,百年前你无声无息地消失,所有人都当你殉道羽化了。”
“可我不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找得我都快疯了。”
曲觅始终闭着眼,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这么些年,你从来都不曾考虑,我会不会难过。”
尘封的往事落了灰,当年的人手指略过,满腹心事一笔勾销,燕回时重提,竟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陈述思念。
“那时的我……”
柳竹衣垂下眼。
“年少尚且孤傲,看不清自己所求究竟是道法还是别的什么。”
“妖界封印之门有了裂缝,我奉命前去补缺,奈何自己的道门不足以顽抗,背水一战的结果就是道门破碎,从而沉睡了许多年。”
“我醒过来时不知是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年,万念俱灰下,我才逐步意识到我的毕生所求,不是一心问道,也不是冠冕堂皇的苍生为重。”
“只有到了那般山水寂寥的境地,才能越发见明自己的内心所想。”
“幡然醒悟之时,我已落下了许多关于你的岁月,想提笔写书信,也只能写下‘别来无恙’四个字,除此之外,为师对你一无所知。”
“曲觅,你不明白,世间的风月与你相较,只能顾影自怜,自惭形愧。”
“我匆匆回来见你,却在你无时无刻追随着许宗师的目光里停住了脚步。”
“你这人看似多情浪漫,笑谈风月,骨子里却刻着专一的烙印,或许你追随他的路程上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但如今落子无悔,乾坤既定,为师也没有什么往事旧情好去纠结留恋的。”
“只是多年未见,聊表思念,占了你几日,日后你与许宗师神仙眷侣,可也别忘了谢为师的一番成全。”
曲觅骤然睁开眼,眼中闪烁着一丝惊讶,柳竹衣看见他的模样苦笑。
“为师还不了解你的心意吗?不过许宗师的意味不明,为师帮你点一把火,让他急一急,醋一醋,嘴上总是会软下来的,这不,孟将军迫不及待地来找场子,说不定就是得了许宗师的授意。”
“师尊,是我辜负了您,可我亏欠您的这许多里,独独还不起您的情意。”
“我对您的仰慕会持续到生命尽头,可我的余生也会专属于许遇,从此万事以许遇为心,以您为矩,勾勒下来,便是我曲觅的整片天地。”
曲觅很是松了一口气。
柳竹衣回来尽的是长辈之情,倒是自己多虑了。
许遇的反应让人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曲觅顾不上那样多,此刻急匆匆地前去寻他,是因为曲觅还有别的打算。
孟帷也不管许遇的嘱托,翌日收拾好行礼就要再次返回人界。
祝绾和王然都是悯生阶的人,此次三人商议着一同返回人界,也是有各自的考量。
几个月前两人还是针锋相对,如今收拾好行礼一同上路,像是相熟的老朋友。
连祝绾都忍不住感叹一句“世事无常,沧海桑田,时过境迁,人不可貌相”。
但孟帷知道归根结底她只想说一句。
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