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
归属
孟帷其实记不清那日的场景了,只记得自己身处一片耀眼的银光中。
在无穷无尽的撕裂下,有一股暖流不断注入自己体内。
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大难不死还有后福的事情与左侧锁骨处的羽毛印记脱不了关系。
“是。”
话说得这么明白,显然已经圆不回来了。
“那双羽翼就是他赠与我,说是让我当护身符。”
许遇眼中的情绪转变得很快,
刚开始的惊讶,中间的质疑,归于最后的沉默无奈。
“嗯,是挺傻的。”
“师尊,说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何再山销声匿迹的那三年,是藏在人界的将军府里对吧。”
许遇往后靠了靠,盯着孟帷的眼睛里是极度的认真,轻笑了一声。
“他报恩倒是报得不吝啬。”
孟帷低下了头,犹豫了半晌。
“这双羽翼对鹤族人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也不是很重要,半条命嘛,送给你随便玩玩。”
许遇偏过头,望着外面明蓝的天地,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也不是特别重要。”
孟帷内心里想到过这个答案。
但从许遇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他依然觉得心如刀绞。
胸口闷得慌,一时脑海中又涌现出不属于他的记忆。
“溪午……”
许遇拉着他坐下,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你这仙尊朋友出手阔绰,怎么你倒是娇弱得很,快坐下歇歇。”
直到孟帷从陌生而又熟悉的恐惧中缓和过来时,才意识到一半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说话时还在打颤。
“那何再山,他与卫棋相比……”
“没有比较的必要,何再山充其量就是个散仙的实力,仙尊之位落到他的头上,不过就是承了他父亲的光。”
“卫棋可执掌生灵凝结光符,光这一点便已经超过了诸多上仙,那日与他打了个照面,他可近身破了我的阵,操纵法阵的能力远超何再山,这两人的仙力一天一地,云泥之别。”
剑仙与鹤尊打了个生死殊途,这叫“打了个照面”。
如果这位剑仙知道何再山就是鹤尊卫棋,脸色肯定姹紫嫣红的好看。
一天一地,云泥之别。
孟帷露出复杂的情绪。
“你这是什么表情,又盯着我做什么?”
许遇下意识摸了一下脸,反应过来之后又默默放下了手。
“那师尊是否还记得,十几年前人界的那场妖祸?”
孟帷为了避免自己的表情更精彩,赶紧转移了话题。
剑仙愣住了,一盏茶放在唇边。
“你今日是专程来找我叙旧的?可是你这旧也太旧了点,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小朋友吧?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孟帷也愣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剑仙一次问这么多问题,还是剑仙异常的反应。
但无论如何,孟帷总有种怪异的感觉。
自家师尊好像是在逃避这个问题,但仅凭着直觉,是断定不了此事的。
“我隐约记得,方壶山有一处妖界的封印之门。”
孟帷气定神闲,倒是许遇呛了一口茶水,“咳咳咳……”
许遇微微偏头闪躲了孟帷的目光,半晌后挑起了半边眉峰,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这件事,你不妨去拜见阡白长老,他在这件事上说话比我有分量得多。”
孟帷还想接着问些什么,却被许遇强行推搡出了门。
剑侠美其名曰说是要睡个回笼觉。
孟帷擡头见到上空的日头,估摸着也是中饭的时辰了。
剑仙欠了欠身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孟帷傻愣地站在门外。
真是上了你的鬼当。
而剑仙关了门,眼里是一股得逞后的小惬意,悠哉悠哉地品起了茶。
他避而不答,且看看阡白长老是什么牛鬼蛇神。
曲觅微微皱眉,看着柳竹衣纤细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不禁回忆起许遇的指腹触感。
有些薄薄的茧,摸起来总是能感受到丝丝凉意,柔软却又不失男子的骨感。
“曲觅,在想什么?”
柳竹衣稍稍握紧了曲觅的手,一脸温和。
“见到师尊,你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是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曲觅简直一言难尽,此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能说一句不开心吗?
他应该开心,可他笑不出来。
就算是勉强,也挤不出一点笑意。
正是进退两难时,祝绾这个乖徒和孟帷来得恰到好处,适时地将他解救了出来。
柳竹衣的居所就在梨花林里,是方休特地安排的。
两人同坐屋内,并未闭门。
孟帷两人走到门口见清了里面的形势,祝绾张口就喊“师尊”,没有半分拘谨之色。
曲觅趁此时机挣开了柳竹衣的手,转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哟,小郡主都找到这儿来了。”
祝绾也极为配合地挽住曲觅的手,笑得天真烂漫。
“是啊,师尊可叫徒儿好找一通,这就是阡白长老吧?”
视线落在柳竹衣身上,与孟帷一起恭敬行礼,齐声说道:“拜见阡白长老。”
孟帷对祝绾使了个眼色,她心领神会,缠着曲觅非要让他去取埋在梨花树下的好酒。
“师尊,以前总听您讲梨树根下埋了多年的好酒,徒儿都馋了好久了,今日怎么说也得舍得一坛,赠给徒儿解解馋。”
说罢向着柳竹衣见礼。
“还请阡白长老见谅,劳烦您将徒弟借给祝绾一个时辰,稍后我再将他送回来与您接着叙旧。”
特地将“徒弟”两个字咬得极重极清晰,祝绾本就是故意的?
柳竹衣负手,脸上看不明表情,直到祝绾任性地将曲觅拉走,屋里就只剩了他与孟帷两人。
方壶山传闻,阡白长老不近人情,清冷严肃,恨不得在脸上挂一个“生人勿进”的牌子。
但孟帷是个脑子有病的,不止一个人这么评价。
所以他看不明白别人的脸色,合情合理。
“特地将曲觅支走,是有话要与我谈?”
“但我与你又没有什么可说的。”
柳竹衣冷着脸,周身充满了抗拒疏离,说话也不那么客气。
另一旁的祝绾松开了曲觅的手,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师尊,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落得这般地步,看来长得祸国殃民,桃花运太好也是件麻烦事。”
曲觅扇尖轻轻敲在祝绾头上,“我只认同后半句,乖徒如此直白地夸我长得好看,为师甚是欣慰。”
笑意盎然的桃花眼闪烁,骗得人沉醉其中,不知花已落去,芳菲大乱。
“是是是。”
祝绾了解他这师尊,“您长得好看,正好入阡白长老的眼。”
正中心事,曲觅的嘴角僵了一下,垂下了眼,“乖徒不要胡说。”
“那我问师尊一句话,你当初是不是因为许宗师与阡白长老相似,才对许宗师暗许芳心?现在阡白长老死而复生回来,你心里对他是否还存留感情?”
曲觅垂眸,默然不语。
当年,许遇受药宗嘱托,成了方壶山三尊之一。
除去最初的那一场误会,曲觅根本就不曾留意过他,借酒消愁纵情玩乐,直到有一日偶然喝醉走岔了路。
那日曲觅鬼使神差走到了许遇偏僻的居所,瞥见许遇舞剑的模样,好似在他的身上又见到了柳竹衣的影子。
看得痴了,也看入了眼。
那是他第一次对许遇卸下疏离,不再特意尊称为“许宗师”,而是叫了一声“许遇”。
后来曲觅酒醒后,还是与许遇隔着丘壑,但他总因为许遇身上有柳竹衣的影子而多瞥一眼。
祝绾深深地看着他,“你在许宗师的身上看到了柳竹衣的影子,且看入了心对不对?”
一语中的,曲觅惊觉,眼神迷茫涣散,不知所措。
祝绾沉声说道:“你骗了许遇宗师。”
“许遇,不是因为师尊,或是别的什么,而是你的存在,就足以撩动我的心弦。”
曲觅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对许遇说了慌。
如果没有柳竹衣,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可是他犯了忌。
在许遇之前,他的眼里先有了柳竹衣。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祝绾的眼中有些伤怀,“在竹林里,我若是不说那些犯浑的话,师尊你又要多久才能攒够勇气,告诉给许遇宗师?”
曲觅无法反驳,惨然一笑。
“可是你看,许遇……或许根本就不在乎我。”
“你在逃避。”
祝绾和许遇说了同样的话。
曲觅的回忆停滞在了那片竹林,顺着祝绾的指尖瞧去,只听得她的声音。
“你看不明白自己的心,那就让这片梨树林告诉给你答案。”
曲觅看远了去。
那些垂着小果的梨树,每一棵每一棵都刻着一个名字。
它们归属于“许遇”。
“都说阡白长老俊逸出尘,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孟帷例行客套一番,再次见礼。
“在下不过是借着师尊的名号,前来拜见一番长老,因师尊近来身体有恙,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嘱咐我一定要替他向您问好。”
这话说得恭敬,却明里暗里都是在说柳竹衣戒备心重,为人小气,全然不如许宗师的气度。
柳竹衣却不以为然,“孟将军不必拿话呛我,剑仙虽名声在外,却与曲觅属同辈。”
“按理来说,剑仙若要唤我一声‘前辈’,我也是受得起的。”
“哦?”
孟帷挑眉,见柳竹衣丝毫没有想让自己坐下的打算,他也不委屈自己。
自然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看上去也还是彬彬有礼,敬重有加的模样。
“那怎么三界中人只敬‘剑仙’之侠义,未闻‘阡白’之威名呢?”
柳竹衣冷淡的脸上有了一丝变化,心中了然。
原来这小将军是给自家师尊找场子来了。
“孟将军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剑仙大名鼎鼎,自是我等攀比不上的。”
话锋一转,柳竹衣唇边有一抹笑意。
“不过,我久不问世事,守着眼下这一片狭窄的天地,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话明着是说许遇的天地辽阔,心怀三界,而实际上却是在表露他柳竹衣自甘守着曲觅一人就好的心迹。
孟帷懒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柳竹衣,一点一点耗费着所剩不多的礼数。
不知为何,柳竹衣被他盯着,竟然觉得不寒而栗。
孟帷收回了视线,不想与他过多废话,正色道:“言归正传,今日在下不是来给阡白长老找不痛快的,而是有一事想问。”
“还望阡白长老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可以开这个尊口。”
柳竹衣冷哼一声,负手而立,将濡湿了汗水的双手藏于袖中。
“孟将军先前这一通可是有诚意的很,现在又突然想起有事求于我,软了舌头,可是我这人小气,偏偏不想回答你,你能奈我何?”
“不是什么大事。”
孟帷盯着他的背影,没理会他的拒绝。
“一百年前,方壶山妖界封印的缺口是长老所补,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您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认为您死了。”
柳竹衣的脸色不太好。
哪怕只看着背影,孟帷都能察觉到他的紧张。
“所以,这么多年您去了何处?”
“既然还活着,又为什么不返回方壶山?”
孟帷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有力,目光懒懒地锁死柳竹衣的任何神情变化。
“而十几年前的那场妖祸与一百年前的那一场……”
“是否又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