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白

阡白

许遇完全没有睡意。

刚睡足了几个日夜,手上和胸口处的痛感又万分清晰。

万籁俱寂之下,他听清了自己的思绪不宁。

这居所是冷清了些,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片安宁。

他小憩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艰难地起身,站在这处寝殿里静静地发神。

许遇游历三界时其实受过不少的伤,后来才被尊称为“剑仙”。

冷峻的面容处之泰然,一如常日里的每一个春秋。

其实他也会在月夜里狂饮,无人关心之下,烂醉等着痛觉减弱,而不会开口喊疼。

以至于他自己都认为,许宗师不会受伤,也不会疼。

他环视了一周,自己一向不会玩物丧志,也没有什么特别喜爱或者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衣物也朴素无华。

这间寝殿也是自己选的,图了个清净偏僻而已。

左手执笔之时,突然想到许久都不曾书信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写给谁,写点什么东西。

回忆起上一次握笔题字时,写的是“曲觅”二字。

多少年过去了,都记不太清楚了。

许遇放下那只紫毫,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顿住了脚步。

门外院中曲觅眼眶湿润,艰涩地开口道:“你要去哪儿?”

他的背上没有行李,手上也空无一物,其实一点都不像准备离开的样子。

任凭谁看见都只会觉得许遇宗师在屋里待久了,出来透口气罢了。

可这个人是曲觅。

他回去焚香沐浴时,竟疲倦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是夜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急着来看许遇有没有苏醒的征兆。

匆匆来到院中,引入眼帘的就是许宗师轻轻地掩上门的景象。

似乎他就要无声无息地离去,消失在曲觅的视线所及,再也找寻不回来。

许遇不露痕迹地躲开曲觅的目光,淡淡地笑。

“在屋里睡了几日,有些发闷,今夜的月色很美,出来走动一圈。”

像是老友之间的寒暄几句。

这个理由也在曲觅的意料之中,像极了剑仙许遇的一派作风。

“许遇,你不会说谎的。”

曲觅的情绪低落,“你要走了吗?要……去哪里?”

他心里清楚许遇只会回答前半句。

后面半句是得不到回应的。

其实曲觅更想说的是“能不能不走”,可想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至极。

该以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

许遇是三界的剑仙,自由洒脱,如风潇洒,方壶山对于许遇来说,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留念的牢笼,只会日复一日地消磨他的时光。

“嗯,原本我就是来暂替的,方壶山如今早已迈向正轨,药宗泉下有知,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药宗……”

曲觅的声音细如蚊呐,“你留在方壶山,就没有……没有一点其他的原因吗?”

他明知不该期待,明知这样的期待会落空,但还是想问个明白。

许遇往前走了几步,避重就轻地问道:“我今日方才清醒,还未曾见过阡白长老,不知他这么些年过得可好?”

“师尊还一如从前。”

其实曲觅根本还没来得及去拜见,他不知道为什么,根本就生不出半分喜悦。

“你那日说他还活着,你与他相识吗?”

“略有耳闻,不曾相识过。”

许遇面不改色道:“听药宗说,你师尊是个可靠的,如今他已平安归来,你也终身有托,我的担子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嘱托的玩笑话。

虽然按道理来说,许遇和曲觅的确就是这样一个关系。

“偶尔还会回来吗?”

“会啊,回来看看原来的徒弟们。”

许遇想到了孟帷,动了动裹着纱布的手腕。

“对了,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教孟帷的了,右手废了写不了书信,怕他难过就不跟他当面道别了。”

“你与他说,我四处游历去了,天涯之大,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不必挂念。”

其实这句话后半句是给曲觅的,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但许遇也不是很在乎这件事情。

从来孑然一身,是曲觅给了他执剑的理由。

如今黄粱一梦,他许遇不过就是一段小小的故事。

无声无息地来,不动声响地离开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你的剑折了,现下又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走?”

留下吧,许遇,我求你。

许遇神色复杂地盯着曲觅泛红的眼睛,“好歹我也是剑仙许宗师,这点伤难道还能困扰住我吗?”

一如往日每一次的清高自傲,宛若料峭春寒里凌空盛开的姣梨,惊艳得曲觅挪不开眼。

他见曲觅不再说话,慢慢地途经曲觅身边。

曲觅从后轻轻拥住,避开了他受伤的右手。

“你曾问过我两个问题,不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许遇的心停滞了一瞬,没有挣扎,静静地由他拥住,几不可闻地叹气。

“曲觅,现在的我,已经不太想知道你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了。”

曲觅向他走了许多步,他也向曲觅贴近了许多步。

当时的许遇情不自禁,现在他的心重归于一片死水,半分也不想知道曲觅细细斟酌后的选择。

就像是他昨日还想着那一林姣梨花白,今日心中的欣喜也逐渐淡却。

曲觅像是一壶陈酿的美酒,许遇醉了经年,却也总有醒的那一天。

月光洒在怀中人的青丝上,晕出柔光。

曲觅的心口却灌入了凉风,仿佛手一松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重归三界化作一缕清风。

“许宗师,曲觅是真心对您的,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是方休的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挪瑜。

许遇愣神之际,曲觅放开了他,稍稍往前移了一小步,挡在许遇身前。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方休看在眼里,眉间凝结着不满。

不过转瞬以后曲觅恢复了平日的亲和。

“原来是师兄,我与许宗师之间有些误会,师兄如果能多帮帮我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许宗师心一软,就原谅我了。”

曲觅还是与方休极为亲近,说话间毫无遮拦,方休听闻此言展开了笑颜。

“许宗师,您也瞧见我这个师弟对您实在是上心,就算是多年未见的阡白长老,回来几日了这亏本的徒弟也没去看过一眼。”

“我想曲觅这是真对您一往情深了,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呢?”

许遇刚才还显得有些虚弱,但对上方休后倒是淡定自若。

“掌门,这是我与曲觅之间的私事,便不劳烦您费心了。”

说罢踱步到曲觅身前,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其实你对我的感情,不过是对阡白长老的寄托,你寄情于我,是因为我身上有他的影子,曲觅,承认吧。”

“徒儿,是真的吗?”

方休身后走来一人,戴着白色纱笠。

走近时揭下,是一张清冷矜贵的面容,周身的气息与许遇很是相像,只是少了些温柔,多了几分持重严肃。

柳竹衣望着曲觅,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情愫。

曲觅曾每日每夜都想将柳竹衣入画。

他的师尊气质如松柏朗朗,执剑狠厉如风雷作响。

而许遇却比柳竹衣更为清傲,恰似梨花外冷内柔,剥去外表的清冷,内里是一片沁人心脾的馨香。

曲觅看着许遇,又看了一眼柳竹衣,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许遇垂眸再次擡眼时,恢复了最初的刻意疏离。

转过身来对柳竹衣笑道:“久仰阡白长老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曲觅年纪轻,对情爱一事并不大懂,误将感情放在别人身上,长老若是有心,接下来的时间可得好好教导一下你这宝贝徒弟。”

柳竹衣不输气场,唇边是一抹自信的微笑。

“我许久未归,在此替这倒霉徒弟多谢剑仙的照顾,曲觅自小便对我多加依赖,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跟个毛头小子一样,都是道界的至尊了,还是这般不学着收敛性情。”

说者有意,听者自然也有心。

许遇瞥了一眼方休,后者的眼里带着玩味。

“既如此,想来方壶山也不缺我一口饭吃,身上的伤还未愈,再多叨扰掌门几日,还请掌门多多包涵。”

方休点了点头,“应该的,许宗师在方壶山危难之际施以援手,于方壶山于方休皆是有恩,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善待许宗师,哪里有什么叨扰的闲话,许宗师尽管安然养伤便好。”

许遇别过头,没有擡眼再看曲觅。

以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那片梨花很美,我受之有愧,现在物归原主,你走吧。”

柳竹衣目送许遇关上门,走过去握住曲觅的手,轻声问道:“徒儿,许宗师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他低头见到那副心心念念的真容,果然如想象般冷颜肃面。

从前总是严声厉色,如今柳竹衣的眸子里却是难掩悸动。

曲觅颤着声音低声道:“师尊,这些年我好想你……”

随后落入一个稍显玲珑的怀抱。

与许遇身形相差无几,是曲觅想象中的可靠稳实。

耳边是柳竹衣的声音。

“曲觅,师尊回来了。”

“师尊这么多年,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