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

疑云

当初孟帷去方壶山修行时,余岁只是提防着方休,直到在离钟城以外的竹林里见到许遇的那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多年以来搜寻的“杀人凶手”竟然一直就在孟帷身边,还做了他七年最为敬重的师尊。

其实程渡那日任由孟帷将他带回方壶山也是件好事,道界方壶山早有宣示,捉拿鹤尊卫棋者,便是下一任方壶山的掌门。

只要孟帷将他带回去,便是铁板钉钉的掌门人选,方休掌管道界年限久远,早就该卸任了。

只是奈何不渡关心则乱,丧失了这么好的机会。

程渡看穿了他的想法,微眯着眼睛,语气是说不出的正经。

“君上,您若是想怪罪我坏了您的计划,大可下令处置我,但我绝不后悔。”

“我也不会允许您将自己当作诱饵,就为了给孟将军铺平大好的前程之路。”

“孟将军或许对您有过真情,可您别忘了,他的心中苍生为重,在大义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私心。”

“若是有朝一日孟将军真当上了掌门,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您。”

他说得是正理,孟帷的确活得热烈如炙阳。

而余岁从决定回到第三重天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扎进了阴暗湿润的土里,无法脱身其外,腐烂入了骨髓。

他与孟帷终究会走向陌路。

他在人界极尽利用孟帷,却又小心地珍视他。

孟帷一句一句的真心,让余岁丢盔卸甲,却在那片广阔的旷野里,给了余岁沉重的一击。

“不渡,其实有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

余岁沉默了半晌。

“我……我没有什么寿元可损了。”

“我缔结神约的代价不只是永不晋神,时期一到,九重天便会降下神旨,召开谛心神坛三界审判,给卫棋定罪。”

说得很委婉,委婉到像是在说一件极小的事情。

定罪卫棋,那是魂飞魄散的雷刑。

程渡胸腔起伏极大,似是在压制着情绪,随即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

“我知道。”

余岁有些惊讶,“你知道?”

程渡重重地点头,已经快要压抑不住悲哀和暴怒。

“我早就猜到了,只是君上有心瞒着我,我也就装作不知道。”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君上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的,其实……我也不想这么聪明。”

余岁有些内疚,程渡一直视他为亲人,他却隐瞒了这么久,还以为别人根本不知情。

“所以,我说让你继任仙尊之位的话从来都不是说笑,待我平定了这一切,还了三界安宁,你便守着第三重天,安心地做个受人敬仰的至尊。”

他是罪仙之子,三界的笑柄,谁人不曾戳着脊梁骨暗骂一句。

人人得而诛之。

他控着妖冥,囚着魂灵不得安息,不入轮回,万千怨魂孤鬼哪一个不想咬破他的喉咙,生吞他的血肉,啃噬他的白骨?

仙尊之位,在他的手里变得鲜血淋漓,恶贯满盈。

他想留给程渡一份干净尊崇的荣耀。

他是妖冥令主,妖鬼两族听命于他,待到他大功告成的那一日,便是世间再无邪祟作怪的那一日。

他要带走这无边的炼狱,同时也带走他自己,与万千的罪恶同毁。

程渡蹲下身,微微仰视着他,眼中蓄满春日柔和。

恍若在望神明。

“君上,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从这一刻算起,到日月尽头。”

余岁有些发愣。

不渡好像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的眼里有着余岁看不懂的情愫。

不过只是偶尔一瞬。

可如今不渡的眼睛明亮澄净,他伸出右手揉搓程渡的脑袋。

“说什么胡话呢?你家君上若是无恙,轮得着你一个小屁孩儿出手吗?”

程渡没有反驳他,只是愈渐看深,“我说的话,永远算数。”

孟帷想得出神,许遇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师尊,您刚才说什么?”

许遇原本不想提那把剑。

其实他游历三界时锻造的剑有很多,可最顺手的那一把被不渡折了,还是怪难受的。

“那把剑的剑柄还在吗?”

孟帷点点头,“我去给师尊拿。”

转身就在许遇寝殿里的桌子上将它拿了过来,“这是曲觅长老小心捡起的,就猜到师尊定是要看,所以就放在最近的地方。”

许遇伸出左手想要触碰,孟帷赶忙拿近了一些距离。

指尖刚要触碰到时,许遇缩回了手,低声说道:“算了,拿走吧,扔得越远越好。”

孟帷心里紧了一下,收了剑柄。

“师尊安心休息,曲觅长老叮嘱过我,师尊醒了要第一时间告知于他,徒儿先去给他报个平安,再来照顾师尊。”

许遇连忙叫住了他,“你身子还未承受得住融汇的灵力,需要多修养几日,我已经没有大碍。”

“曲觅与阡白长老多年未见,不必打扰他们叙旧,等他忙完了,自然会过来看我的。”

这话说得合乎情理,孟帷自然是听从自家师尊的吩咐。

他心里也时刻挂念着余岁,匆匆说了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许遇的寝殿。

他出了门站在黑夜里,擡头便是皓月明辰落于眼中。

孟帷举起左手,唇瓣贴在手串上,低吟道:“阿岁,我想你。”

晚风吹起发带扬起,孟帷恍然看见从将军府进来的那个俊秀少年,一根浅蓝发带落入掌中。

他没有等到余岁的回音,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

两人花了十年的时间,一个寄了发带,一个绾了木簪。

思念早已将他们绘成了彼此的模样。

祝绾坐在他的房里小憩,直到听见开门的动静,揉着眼睛清醒了过来。

“啊,你回来了,我看看你的情况。”

伸出手就要把脉,被孟帷拦下了,示意她坐回去。

祝绾神情茫然,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孟帷浅埋着头,看模样是在整理思绪。

“祝绾,谢家与安成王府这么多年不常走动,是有什么缘故吗?”

他试探着开口询问,像是随口一提。

她打了个哈欠,“孟帷你有病吧,大晚上的我不睡觉,在你这儿守着关心你的伤势,你跟我这么晚了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难得夜长人闲,随口聊聊家常也算是增加一下感情嘛。”

孟帷才不接她的臭脾气,他知道用软和的语气让祝绾发不了火。

毕竟熟能生巧,他很了解这个大小姐。

“有谢未言的一部分原因,也有我母亲的原因。”

见孟帷想要追问,祝绾不耐烦地摆摆手。

“皇爷爷极为疼爱我,将南府七郡赐给我,但又同时令谢未言十六岁后替我掌管南岸郡。”

“我那表兄精明能干,将南岸郡完全收入囊中,又有百姓的爱戴支持,架空了我的实际权势,就给我留了个名头,这的确令安成王府很没有面子。”

“但这并不是导火索,两家从没有关系到如今的亲情漠然,其实早在我母亲嫁给父王时就已经决定了。”

“那时谢家立下大功,谢蓝田被封为归德将军,从末流的官宦人家突然新贵当红,又攀附上了将军府的孟雾将军,谢家一时风光无量,成了权贵人家。”

“过了些年我母亲执意要嫁给我父王,这无疑是给多疑的人皇陛下一个活靶子。”

“身后是孟雾将军,若再有安成王为妹夫,人界谁人会信谢家没有对陛下心生二意,没有包藏祸心?”

“故此我母亲只能含泪与谢家脱离关系,我那舅舅为了保全谢家的荣誉和安危,也狠下心与安成王府两不相干,再不认我母亲为谢家人。”

“幸而我父王与母亲伉俪情深,不然她没有母家作为依靠,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可是早年你舅舅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方壶山修行多年,怎么会因为嫁娶一事就轻易舍弃了兄妹情份?”

孟帷合情合理地质疑。

这事儿怎么想都透露着一股不对劲。

祝绾撑着脸,闭着眼更加不耐烦。

“余岁是不是又给你说了些什么鬼话?怎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呢?”

“孟帷,我们两家好歹也算是交好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因为余岁一顿胡乱猜测,你就要刨根究底地问个明白吗?”

“我很抱歉冒犯过问你的家事,但我实在是太想从一些往事中找寻到谢家兄妹为什么要自行离开方壶山的原因。”

孟帷一脸诚恳,不住地说着抱歉。

“毕竟这件事太过久远,事关我师尊,我想为他多分担一点。”

就像是一拳打在软布上。

祝绾被他认真道歉的模样撼动了,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

“哦,原来你是在琢磨这个,许宗师如今伤重,你作为徒弟自然也是该替他分担一点,我不该那么激动的。”

孟帷突然擡头对上她的眼睛,“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你是想打听清楚我的家事,好向我提亲。”

祝绾抱胸,没好气地说道:“关于母亲在方壶上修行这件事我真的不清楚,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那我们聊聊宋识月。”

“那是宋思了原来的名字,谢未言原来喜欢过这个女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找不到突破口,孟帷转而改变攻势。

祝绾看起来有些茫然。

“宋识月……这我就更不清楚了,你也知道我一向讨厌谢家那个表哥。”

她努力地回忆着。

“据说是喜欢过一位女子吧,还和谢家闹过一阵,不过后来遇上了现在的夫人,日子也过得安逸,不是,你问这个干嘛?”

“谢未言为了一名女子与谢家闹过一阵,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在郢川镇那么久好像都没听到过一丝风声。”

孟帷持续深问,维持着表面单纯的模样。

“嗯……怎么说呢……”

她露出为难的表情,有些纠结。

但最终还是妥协了。

“谢蓝田亏欠我母亲,谢未言又架空了我的权势,我自然是万分不满,所以派了几个人随时盯着谢家的一举一动,想要揪住他们的错处,狠狠地惩罚这群人。”

“这做法是不太正人君子,但也算是好用。”

说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祝绾睚眦必报的性格与孟帷相似,虽然招够损,但有用就行。

孟帷又怎么会纠这个错。

但祝绾的一席话证实了一点,那就是谢未言的确深爱过一个女子,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宋识月。

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想起余岁的话。

谢未言与宋识月是两情相悦,因为一些原因不能相守。

后来宋识月被视作妖孽烧死在府宅中,而宋思了顶替了宋识月的名义,掌握了冶炼窑,开始暗自经营火药生意,开展长达几年的谋划。

这位女子是谢未言认识的人,而谢未言很有可能参与了整个谋划。

不禁想到与宋思了初见时,他无意说出的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么宋思了爱而不得的那个男子,又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