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
人性
见他孤身一人前来,宋思了满意地勾起嘴角。
柔声说道:“夫君,妾身说过这局棋你一定会赢的,你瞧,妾身没有骗你吧?”
“收起你那副虚情假意的面孔,你把沈宜松送过来,却没想到因此露出了破绽,让我想到了祝珹,此刻你一定很懊恼吧。”
孟帷竟然真的生起一股博弈的刺激感。
可这场博弈死伤无数,实在令人心寒。
虽说对方是名女子,却也是个极为出色的赌徒。
宋思了伸出一指,略微摆了摆,似是撒娇道:“诶,这你就误会我了,妾身将沈宜松送到你面前,可是想让夫君更加了解当今人皇啊,妾身见不得夫君这样受人蒙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其实你所谓的我会赢得此举,是因为你十分笃定今上会颁布那样的圣旨,直到斩杀到母虫宿主为止。”
“而我不过是你的一个幌子,你真正的对手其实是祝烬。”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再谈论这个,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吧。”
“宋思了,我想你可能忘了,你原来是宋识月。”
孟帷无比笃定,心中自有丘壑。
这次轮到宋思了微愣。
“哦?”
宋思了的嘴角浮现出不太自然的笑容,“这句话怎么说?”
“宋识月确实是被视为妖物,被一把火烧死在了自己府门里,对不对?”
孟帷步步逼近,气势压倒了宋思了。
刀锋般的目光宛若洞穿了她的面具。
“我原来还在想,一个被烧光了家底的人,为何可以令宋府拔地而起,更甚从前富丽堂皇。”
“一个如此痴情于谢未言的女子到底为何说嫁就嫁?你顶了宋识月的名义活着,却忘了她此生的夙愿。”
“你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你是替她活在这个世间的。”
宋思了皮笑肉不笑,淡然开口道:“自古男子薄情,女子薄命,我宋思了难道还能为了谢未言一人终生不嫁?我是一个商人,这笔买卖怎么说都是不划算,孟将军不会觉得一块贞洁牌坊比一个如意郎君来得珍贵吧?”
“你可以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扭转因果是非,但有一点你应该没有注意到。”
孟帷更加坚定地望着她,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你收揽了所有宋府旧时的仆人,他们恪尽职守地娇养着宋府里的杜鹃花,成片的绯红蔓延。”
“可你不是宋识月,你根本不甚在乎那些杜鹃花,随意就采摘了一诛精心豢养的红蕊,也难怪旁边的仆人有些不自在。”
宋思了的笑容僵住,但还是勉强保持冷静姿态。
“那些杜鹃花不过是我随意养着玩玩而已,这有什么好大做文章的?夫君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孟帷失笑:“你当然也可以这么说。”
“不过很巧的是,谢未言身上衣裳熏的便是杜鹃花香,你要如何解释呢?宋姑娘。”
看着她明显在组织什么语言来胡诌时,孟帷占尽了上风。
“宋识月倾慕谢未言已久,知晓他钟爱杜鹃花,于是投其所好在自己府内种了一院的杜鹃。”
“哪怕是他婚后,宋识月对这一院的杜鹃也寄以深情,这府里原来的仆从自是最清楚这一点。”
“或许是宋识月脸上真的生有鳞皮,所以常年带着半面面具,一不小心被人瞧见后,被视作妖物连同府宅一同烧毁。”
“你借着这半面面具隐藏身份,借着宋识月的名义活了下来,便刚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承继那一个冶炼窑,开始你长达几年的谋划。”
“你召回了宋府大火后失散的旧人,一是可以更好地隐藏自己,再者或许你对宋识月心存一些愧疚,想要借此来弥补她。”
“又散尽家财,伪装成一个大善人的模样,让郢川镇的百姓对你赞不绝口,对以前的传闻闭口不提。”
“宋识月的往事越少被人提及,你就能代替得越久。而宋府的旧人不知道他们的小姐早已李代桃僵,仍然为她种下了一院的杜鹃花。”
“可讽刺的是,喜欢杜鹃花的,绝不会是你宋思了。”
宋思了微愣,随即收敛了笑意,眸光阴冷。
“夫君真是聪明,我不过看宋识月实在是可怜,打算替她出出气罢了。”
“那你与荼思悠又有什么过节?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医,你为什么就非得要了她的性命?”
一想到荼思悠坠楼的样子,孟帷心情略有些愤然。
“我刚说完夫君是个聪明人,怎么转眼就糊涂了起来?”
“荼思悠原本就是将死之人,以她一人的性命换了离钟城一战的胜利,总好过生灵涂炭,尸身遍野。”
她满不在乎的模样和漠不关心的口吻彻底激怒了孟帷。
“你拿两郡的百姓作棋子,只是为了满足你的报复心,这我总没有冤枉你吧?可是昭武将军和御宣王又是哪里对不住你,你竟也将他们当作赌注。”
“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夫君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伤人了吧。”
“宋识月不过是生了一种怪病,她一生无欲无求,从没有害人之心,她又何错之有?”
“那些愚蠢的百姓捕风捉影,一把火将她烧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你口中所谓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他们有感到一丝的愧疚吗?”
“世人皆蠢钝如猪,皆为冷漠之辈,我不过以牙还牙,既然他们没有三思而后行的意识,那就干脆让他们不配拥有自己的意识,这有什么问题吗?”
“昭武将军和御宣王祝珹是为反贼,落到人皇祝烬的手中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御宣王终生幽禁在一方府宅中,昭武将军一经发现即刻斩首示众,我不过是将他们最后的价值发挥出来,这也算得上是罪无可恕吗?”
“我将荼思悠送往离钟城前线,为你们的胜利提供了所需的时间,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你们能撑到后方炮车运输到位吗?”
“孟帷你作为从中获利的一方,你难道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对错?”
“再者,我将荼思悠送往离钟城前线,与现在祝烬和满朝文武大臣商议出来的结果难道不一致吗?与那些官兵屠戮病患百姓的作为不一样吗?你只怪罪于我一个人,是不是有些不公平了?”
“你说我错了,我便给了所有人同样的选择,他们做的选择,跟我不一样吗?”
“孟帷,哪怕就是我错了,但看不清的人,在迷途中挣扎痛苦的人,也只是你一个人啊。”
宋思了语气淡薄,说话之间也是平心静气。
孟帷竟然一时哑言。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如果你的余岁和宋识月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你我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呢?”
“你也会像现在这样,秉着天道公允的一腔热血,来质问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吗?你还能大方地原谅那群刽子手吗?”
宋思了一番直言,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孟帷的软肋。
但她没有轻易放过孟帷,她轻声柔和地几近是呵出了一口气。
“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孟小将军会如何选择啊?”
他骤然回忆起。
余岁被沈宜松刺穿心口后,自己失去理智斩杀了小半祝珹的士兵。
任何阻拦他去杀沈宜松的人,都该死。
那个时候的理智完全被仇恨吞噬,可是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染满了鲜血,为时已晚。
可他心里丝毫也不后悔。
一提到余岁,他满口正义凛然的言语就堵在了喉咙里。
那些义正言辞看起来多么可笑,刀砍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
说教别人的时候总是头头是道,一旦自己遇上,恐怕那些话根本劝不动自己。
“你大费周章,早就知道会功亏一篑,我始终不明白你的用意。”
他想起宋思了对他说的自己会赢。
她或许压根就没想过要赢过孟帷。
再或者,她将沈宜松送过来就是为了给孟帷留下缺口,让孟帷想到祝珹。
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宋思了洞察了他的所有想法。
“我说过,我与你的赌注,是人性。我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告诉你,乃至告诉所有百姓,祝烬是个面善心毒的人,他根本不配做人界的至尊,因为他的心里根本没有对百姓的悲悯。”
宋思了指尖往后一指,孟帷转身瞥向了城楼下。
漫天的红纸落下,犹如海棠花瓣飘零落地,洋洋洒洒地落至街上。
孟帷心里一惊。
“夫君不必担心,那不是我们的婚书,妾身怎么会让这些无关的人瞧见我们约定终身的婚约呢?”
宋思了显然知道孟帷内心在担心什么,故意出言挑逗他。
孟帷望着满天飞舞的红纸,隐约辨析出“圣旨”二字。
远处的余岁撚起一张,瞄了一眼以后眉头紧蹙。
孟帷听闻此言,似乎瞬间便知道宋思了这番做法的用意。
她要所有人都看清楚。
祝烬在危机关头是如何毫不犹豫地舍弃病患百姓,是如何果断地派出京城禁卫军斩杀所谓的“蛊主”。
是如何亲自撕下他伪善严明的贤帝面具。
“你的目的达到了,祝烬经由离钟城一战后已失兵力,两郡病患事件后再失民心,可我不明白。”
“你是如何不引人察觉,将大量的子虫种在百姓体内的?”
孟帷勉强恢复了平静,心想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之地。
不如多问些有价值的东西。
宋思了感到很是欣慰,似乎终于等到他问这个问题。
而这个手笔是她最满意的杰作之一。
“这件事就要感谢一个老朋友了,要不是鹤尊卫棋搅得人界天翻地覆,我都想不到将子虫混在赈灾粮里这么绝妙的主意。”
被控制神智的多是百姓,也有极少数的官兵。
却绝没有富商或是官府里的要员,数量如此庞大,原因竟在于一个共同之处:吃了赈灾粮。
孟帷自诩是一个做事周全之人。
可在苍源城里却只察觉到木桶的隔层,未曾细察赈灾的粮食是否出现了问题。
可是祝绾修行医缺之术,若是米粮内藏有蛊虫,怎么祝绾竟未发觉?
难道说子母虫与玉生云鬼一般不易被人察觉?
“不得不说,赈灾粮一事你一举两得,办得实在漂亮。”
孟帷从心底里佩服宋思了的头脑,但实在支持不了她这样精细恶毒的做法。
“妾身就当夫君是在夸奖我了。”
宋思了微微皱眉,话已说开,没什么好伪装的了。
“怎么夫君没有其他事要问我了?”
“确实有一件事,可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或者你也根本毫无所知,那我干脆免开了这个口,省得多此一举。”
孟帷自然是想知道余岁身上的玉生云鬼是谁种下的。
可是宋思了绝不会告诉他,亦或者她也根本不知晓那人的身份。
“诶,此话差矣。”
她缓缓靠近孟帷,隔着几尺的距离。
“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君若是想问,妾身自当回答,哪里会有什么隐瞒,必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孟帷极为果断地向后倾身子,利落地往后退了几步。
“说说条件吧。”
虚情假意,不如直接谈条件来得爽快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