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
微光
“你也瞧见了,就算你不知晓此事,尚宇则依旧会给沈宜松来一招釜底抽薪,宋思了依然会将荼思悠送到离钟城元与偕面前,我又能阻止什么呢?”
“我明白了。”
孟帷终于完全想明白了。
“你根本不在乎祝珹离钟城那一战是否成功,成功了自然是皆大欢喜,就算失败,天都城也险些被宋思了控制的两郡病患所攻陷。”
“你挑拨太师与陛下的关系,你挑唆尚宇则让他参奏祝砚,让谢蓝田调任文职,将谢未言困在南安郡,这些都是为了激怒安成王。”
“你根本不在乎人皇是祝珹或是祝砚,你只是不择手段地想将祝烬拉下皇位。”
“因为他与那场妖祸有关,因为你的父母死在了那场审判中,所以你要找他报仇。”
余岁平静地看着孟帷,眼中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所以呢?”
孟帷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
那个真相会让他遍体鳞伤。
可他不是很在乎了。
孟帷颤声问道:“阿岁……你究竟是不是卫棋?”
不然卫棋为什么可以夺走元夕和妖冥?
不然卫棋为什么会在方壶山施以援手?
不然为什么卫棋这几年没有任何动作?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余岁把玩着双耳宫铃,撕下了所有的面具后顿觉松快,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
“早知道就不往自己左膝补一刀了,太犯傻了。”
他随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那笑意如春风和煦温暖。
叫人见了却觉得心生寒凉。
“所以,知晓这件事情了,你打算再杀我一次?”
“还是觉得一剑穿心太便宜我这样十恶不赦的妖物,打算玩儿些其他的花样?”
“为什么……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
“我本不欲骗你,是不渡自作主张,所以引起了一桩不小的误会。”
“真正的卫棋呢?”
“自我继位仙尊后,他屡次出言不逊,早就被我杀了,如今他的恶灵还被迫听从于妖冥令主的我,说起来也是讽刺。”
这才是真正的余岁吧。
诛心之言,孟帷彻底沦入无间地狱,余岁却泰然自若。
可是。
孟帷却还回忆得起那日唇上的温度和气息。
孟帷的唇色逐渐泛白,眼里逐渐露出凶光,元夕剑阵阵作响,萧萧剑鸣。
余岁悲哀地想,还是自己比较可怜吧。
“我怎么这样不长记性,三番两次被你戏弄。”
“孟帷,这个方法屡试不爽是不是?”
“你想效仿宋思了对当年火烧宋府那些人的惩罚方式吗?千刀万剐或许不能让孟小将军消气,待到我魂飞魄散,你是不是才能少恨我一点?”
余岁轻笑一声,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甚至在猜测着。
这次刺过来的时候,会是什么位置。
但在下一瞬间,元夕剑被孟帷放在他的手中。
孟帷平静地说道:“你杀了我吧。”
不然我会控制不住,将你关起来。
“阿岁,你杀了我。”
他无声地看着孟帷,认真而又执着,犹如初见。
两人之间恍惚隔着一片死寂。
余岁的声音极为凉薄,他凝着孟帷的双眸。
“孟小将军这算是恃宠而骄吗?”
沉默半晌,余岁突然一反常态,将孟帷压制在门背后。
一手压在他身后的门板,一手擒住他的手。
“孟帷,除了你,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恨我。”
眼里是极致的冰凉和炙热交缠在一起,余岁看起来却依旧平静。
他像是在窥着孟帷内心深处,露出了一丝类似困惑的神色。
“你可以恨我的……你有这个资格。”
余岁粲然一笑,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这张皎月面容泛起笑意,眉宇间尽是哀色。
“你的话,真是半分价钱也不值。”
他垂眸道:“小骗子。”
孟帷被这话瞬间点燃,双手揽住余岁的柳腰,唇瓣相贴,舌尖肆虐地探进,疯狂地索取属于这个人的温热气息,尝到了专属于他栀子的芬香。
他眼睫微颤,眼泪滑落而出。
混合着眼泪的咸,两人在这无人的客栈吻得难舍难分。
余岁睁眼看着孟帷痛不欲生的模样,手指摩挲着他的墨发。
轻轻地,艰难地喘息。
唇瓣分离时,孟帷的神色迷离,情难自已地触上余岁红透了的唇。
随即再次将他深深地拥住。
想要将这个人嵌入自己的体内。
他恨自己意乱情迷色令智昏,余岁却依然头脑清醒神色如常。
“哥哥,无论你是仙尊何再山,是太师府中的门客余岁,还是鹤尊卫棋,我都相信你不会对将军府动手。”
“离钟城那次,我只当鹤尊卫棋已经死在了我的剑下,从此我与他的恩怨一笔勾销。”
孟帷闭眼就是余岁殒命的模样。
这辈子他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无论这个人是谁,他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我对你说的话,永远算数,绝不收回。”
“阿岁,你即是黑暗,我亦心向往之,不可避,不可退。”
孟帷松开余岁,真挚地向他的宿命低头,阖上的双眼里遍是撕扯。
余岁的心绪不宁,他细细地试图探寻到孟帷的破绽。
但眼前这人表现出的完全是信任的状态,余岁甚至能感染到他的痛苦和无限的纠结。
不论孟帷是怎么剖出的这个结果,但他确实选择了余岁。
余岁觉得这就够了。
听见一阵无奈的叹息时孟帷擡眼,只见余岁的手中提着一盏青灯。
“你畏惧暗夜一片苍茫,我便守你一夜青灯微光。”
两人冷静下来后,多少都有点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帷帷,将军府的惨状的确跟我没有关系。”
余岁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他知道父母的死在孟帷心里是一道永生迈不过去的坎。
“嗯,我相信。”
孟帷的确相信。
余岁不会杀了他的父母,不会动将军府一毫。
“那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孟帷说这句话时面色很是惨白。
“嗯……大抵境况我已经知晓清楚了,只是我觉得你不会想听。”
余岁的眼中难得出现了犹豫,完全没有往日的笃定。
“无碍,我听你说,现在的我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了。”
孟帷确实非常不想知道真相,但事关父母,终究还是逃避不过。
不妨让打击来得再多一点,反正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疼痛的感觉已经缺失在这几日里了。
“屠城那日,我见到了杀害你父母的凶手,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你便出现在了我的身后,以至于给他时间跑了。”
余岁不自觉地按住脑袋,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
“是谁?”
孟帷轻轻地按住他的手,一时间把所有能想的人物都过了一遍。
就等余岁后面的一句话,元夕剑被他另一只手攥得死紧。
“是你师尊……剑仙许遇。”
孟帷脑中轰然,几乎是下意识开口道:“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师尊?
师尊虽性格有些冷淡……
但对孟帷也算得上是无微不至。
他心里极为敬重这个师尊,半分逾越的想法都不敢有。
在孟帷的心中,这样的人不应该沾染半分世俗。
难怪余岁在离钟城外那片竹林见到许遇时,脸上会涌起怒意,说话也完全不符合平日里的修养,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尖酸刻薄。
“若是我师尊杀了我父母,那他在方壶山上有千万个机会可以除掉我,为什么费尽心机地授我道法?又在离钟城外及时赶到助我们脱难?”
余岁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孟帷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
但就这一点,孟帷绝不动摇。
“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在事情未查明之前,我不愿意这样去揣测师尊。”
那我呢?余岁突然觉得可笑。
孟帷,这句话你说得是否有半分亏心?
“你还是不信我?”
“你也不信我。”
针锋相对,就是看谁先败下阵来。
这次还是余岁丢盔弃甲,避开了这个问题。
“我身上种的这只玉生云鬼,蛊主不是宋思了,她是祝珹身上那只蛊虫的蛊主,我相信郡主已经给你分析过其中利弊,她不至于疯得这样没边。”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孟帷撑着疲累的身子,还得继续回忆细枝末节。
“我猜,子母虫是你给宋思了的吧?”
余岁的笑容僵在脸上。
“帷帷好生聪明,你怎么不问玉生云鬼?”
“你那么聪明,不会自作自受。”
孟帷很是无奈地说道:“没想到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找不到背后另外一个谋士,倒先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如我们想另一个问题吧,祝烬怎么可以在不惊动尚宇则太师的情况下,调用他府里的暗卫?”
“或者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他的暗卫脸上的印记就是虎纹式样。”
孟帷矢口否认:“荒谬之言,我见过他的贴身暗卫,脸上是龙纹式样的印记。”
余岁语气平和地反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是全部?”
“那是自然……”
孟帷忽然顿住。
他确实只见过一个人脸上的龙纹式样印记。
就是在七年前进京城参见祝烬时。
祝烬身后就站着少时见过几面的近身暗卫祁颂。
想到此处,他从善如流地换了口风,“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尚宇则太师为祝烬背了所有的黑锅,若是他知道祝烬一直瞒着他,以他的名义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指不定怎么心寒呢。”
余岁惋惜。
孟帷现如今能够稍微体会到余岁为什么维护尚宇则了。
“阿岁,谢家与安成王府这些年并无走动,互不交好,就算你让尚宇则针对谢家,也并不一定会惹怒祝砚,反而会给你自己惹上麻烦。”
“那有没有可能,谢家与安成王府平日里的疏远,是装出来的呢?”
余岁觉得孟帷实在是太不了解朝政了。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隔着人心肚皮,每个人都生有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哪儿有那么多表面功夫。
“是不是装出来的,祝绾的表现还不显而易见吗?你瞧见这个郡主在离钟城有没有给她的亲舅舅一个好脸色?”
孟帷觉得余岁到底是官场上混迹习惯了,老是揣测别人是否在掩人耳目。
余岁只是笑着,沉默不语。
柏怀瑾三人此时也正好回来。
余岁看着柏怀瑾,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渡则是细细观察余岁,应是在看是否有伤势。
“沈宜松和祝珹呢?”
祝绾累得半死,瘫坐在茶桌前,往嘴里喂着茶水。
“哦,我让他们走了,反正这两个人也没什么价值了。”
孟帷点了点头,“怀瑾,那些病患伤势如何了?”
柏怀瑾还没来得及开口,祝绾就盯上了孟帷。
“孟帷你脑子有病吧,这个书呆子又不通药石,你不问我你问他?”
这个刁蛮的大小姐想是累坏了,又正赶上了孟帷与余岁心意互通。
可不得好好撒气么。
柏怀瑾瞄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那些病患只是身体虚弱,现下已经慢慢恢复神智,单就这一点,宋思了并没有骗我们。”
街上可以说是一片狼藉,百姓们互相搀扶着跨过尸堆,寻找着落脚点。
孟帷向远处望去。
离这儿最近的一处城楼上懒坐着一个带着半面面具的女子,悠悠地向他招着手。
众人看着孟帷。
孟帷开口道:“我一个人去会会她,且看她还有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