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番外一)
前尘(番外一)
黑暗泼墨般,冰冷地浇了下来。正山殿的烛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
整座凌苍山都陷入了寂冷的夜色。
“不……”裴间尘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后知后觉地猛地攥紧了手,将最后那点残留的余温死死地扣在掌心。
蜿蜒的血线顺着他的手腕,绕成了红绳。
“来人——”他站起身,冷烟般的声音直穿九霄。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正山殿之中黑雾弥散,一瞬撕裂。
只见一人踏着夜色,身着玄青色的宽袍。八名侍卫在他身后排成两列,单膝跪地。
来人行了一礼后,擡起清秀的眉宇:“尊上有何吩咐?”
裴间尘垂下手,疲惫地站起身,搓撚着指尖的残血,沉声道:“本座有要事处理,四仙门议和之事,你看着办。”
“尊……”夏九思皱了下眉,薄唇翕动,可刚说了半个字,裴间尘的人影就彻底消失了。
虽然尊上向来喜怒无常,但几人仍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夏九思扫视了一圈,盯着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擡手招呼了一名侍卫:“去查查这里来过什么人。”
*
“师父,今天我采到了风烛草。”
“哟,”一名面容俊朗,满头华发的男子微笑着伸出手,“给为师瞧瞧。”
小弟子将那株罕见的药草递给他。
一阵阴风疾驰而来。小弟子手中的小竹篮脱了手打翻在地,跟着往前重重地趔趄了一步,被师父扶了一下,刚勉力站稳,却被猛地一拽。
“师——”小弟子莫名其妙地擡起脸,见师父脸色微凛,接着肩上承了一股气力,压得他双膝跪地。
“呜……”他瞪着茫然的眼睛,不明所以,却因为噤声咒只能含糊不清地呜呜着。
天骤然一冷。
地上的杂草瞬间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七步开外的虚空如斧劈开,逸出看不到尽头的黑。
从中走出一个身影。
小弟子眼底被来人的威压溢出了血色。他想要擡头去看是什么人,却被一只手压在了头顶,迫使他低下了头。
“不知尊上前来,属下……”纪白艰涩地开了口。
裴间尘勾了下手指。
那株风烛草停在他的掌心上方。他捏住草根,猛地用力,草从正中折断,仿佛他手里的不是一株草,而是一个人。
他盯着纪白身后的小弟子,眸底的红色越发地浓烈。
纪白的里衣已经被汗打透了。
他根本不敢擡头。
裴间尘从没有来过药庐。
纪白对长老之争并没有什么兴趣。裴间尘一招破开莫在衣傀儡阵,杀死疏狂的事情,他还是听九幽那个老家伙说的。
裴间尘不喜杀戮。
这是让纪白也感到意外的事。毕竟,那可是魔尊。
即便是他们这些玄境的长老,手上也需染满了血,才能熬过魔心反噬。
魔尊若是像九幽疏狂那般噬杀,人界早就已经血流成河了。
但即便他不喜杀人,他依然是魔尊。
九天十地,他若让一个人死,就如若踩死一只小小的蚂蚁那么简单。
“纪白。”裴间尘沉沉开口。
“属下在。”
“本座要你去办一件事。”
纪白擡起头,毫不犹豫地应道:“请尊上吩咐。”
裴间尘歪头瞄了一眼那小弟子,打了个响指,将纪白拉入了一个结界,说了三个字。
——「还魂丹」。
纪白的瞳孔骤缩,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尊上是要……”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想把后面的话咽下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你该问的吗?”裴间尘掀开长眸,里面暗潮涌动。
纪白将后半句生生咽下,还未再开口。
裴间尘撚了下指尖,那株折断的草瞬间化为了粉尘:“七日。本座给你七日,若炼不出来,有如此草。”
七、日?
纪白声音颤抖:“属下……”
裴间尘冷声打断:“以及,让你的药庐,给你陪葬。”
纪白没有选择。
他只能说一个字:“是。”
他再擡头时,结界已撤。
身旁的小弟子有些不安地唤着他:“师父?”
微凉的山风轻狂,和昨日并无二致。
只是膝侧的草,已经被霜压弯了腰。纪白重重地阖了下眼,吩咐道:“让你的师兄师姐们半个时辰内全部回药庐。”
*
果香四溢,带着逼近死亡般浓烈的甜腻。
一名面容姣好的男子伸手仔细地剥开了一颗葡萄,晶莹剔透如玉。
秦司晨靠坐在殿上,张开唇。
殿下,两侧共一十六名男女仆从奏着乐,四名穿着红衣的男子和着鼓声起舞,宛若红霞烟云。
鼓点骤雨,笛声高亢,脚步声也越发地急促。
忽然,秦司晨睁开了半眯的凤眸,坐正。
殿上的男女仆从舞者尽数消失,只剩她身侧衣冠不整的男子恍然回神,犹如抽了魂魄一般,跌坐在地。
“什么人——”秦司晨神色不悦,周身杀意肆起,带起长乐殿上的烛火盏盏,剧烈地震颤。
一道黑影自殿外而至。
她倏然起身,一扬手。
那名依旧茫然的男子被一股气劲重重甩开,撞到了一旁的雕柱上,当场晕了过去。
秦司晨已然退到阶下,让出了上座,行礼:“尊上。”
裴间尘乜了一眼杂乱不堪的桌案,只是负手站在阶上:“本座听说你有一把琴,其名——召魂。”
秦司晨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尊上是要召唤何人?”
裴间尘往下走了一阶,伸出右手,掌心凝出一抹白光,左手掐诀,云雾里显出一个容貌清丽的男子。
秦司晨被裴间尘眼底的怒火逼得后退了两步。但她立刻认出,那是——凌苍山的苏彧。
苏彧一人就杀了九幽和徐桑落两名玄境长老,斩杀的魔将更是不计其数。
当初封印了裴间尘的人,也是他。
裴间尘和四仙门议和的第一个要求,几名长老自然都是知道的。
既然要用召魂,说明人已经死了。
秦司晨虽然不知道为何还要召此人的魂魄前来,但她知道,不该她问的不问。
一炷香后。
秦司晨取来了琴,苏彧最后的那缕神识被裴间尘送入了琴身。
琴声响动,如泣如诉。秦司晨拨琴的手越来越快,裴间尘眼底的碎光起伏。
过了半个时辰,毫无反应。
额角的冷汗终于顺着秦司晨的颌线滴落,几乎就要落在那上古神木之上,裴间尘擡手,接过了琴。
秦司晨呛了一口血,几乎瘫坐在地。
血落在地,犹如枯梅。她缓缓起身,揩去唇角的血,退到一旁开始调息。
裴间尘的手按住了琴弦。
第一个音起。
万马长嘶,千军踏来。
第二个音,再起。
汹涌的雪浪铺天盖地,不过十几个数的功夫就席卷过了长乐殿。
秦司晨感到自己的魂魄被风浪裹住,几乎要随着琴音呼之欲出。她稳住心神,顾不上调息,在身侧张开结界。
第三个音。
九天十地,万里悲哭。
秦司晨身侧结界轰然碎裂,立刻失去了意识。
第四个音、第五个音……
血色顺着裴间尘的唇角翕然落下。他眼眸却红得愈发可怖,终于在第六个音的时候,一点星光从殿外不情愿地飘了进来。
它在半空里震颤着,就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束缚强行拽至此地的。
找到了。
裴间尘眼底的浪几乎能掀翻檐瓦。他凝住心神,第七个音再出时,长流断瀑化为涓涓细流,涌向了四面八方。
足足三天三夜,他才聚起了满殿的星光。
裴间尘咬着后槽牙,十指都在流血,细细密密的刺痛从脊髓遍布周身,想要逼他松手。
但他不能松手。
哪怕他稍微松下心神,那些星光就会挣扎着往外逃散。
裴间尘瞟了一眼秦司晨,勉强给后者度了一道气力,让她从失魂里醒了过来。
秦司晨怔然地看着漫天点芒,然后才注意到裴间尘的伤势。
“锁、魂。”裴间尘斩钉截铁地吩咐。
秦司晨毕竟是玄境,听到命令,当即做出了反应。
她从腰侧抽出短刀,从右手中间三指划过,以血为引,起阵。
三十三道赤黑色的长芒拔地而起,在殿上呼啸盘旋了一圈,将点芒如绳索般复住。
接着是一连串锁链般的响动,漫天星光凝住。
啪——
啪、啪——
五根琴弦尽数断裂,琴声戛然而止。
裴间尘只手将古琴送到一旁,然后撑在了阶侧的扶手上。
“为何聚不起来……”他盯着秦司晨,张开唇的瞬间,血就染红了他的衣襟。
召魂琴音,可令亡灵显形。
即便魂飞魄散,以裴间尘的修为,依然足以将魂魄的碎片从四海八荒召来。
但亡灵没有现身。
只能说明……
秦司晨抿了下唇,腥甜的血气在齿间有些苦。她知道,裴间尘在等她开口。
“尊上,此人的神识……怕是散了。”
裴间尘擡眼,收拢手指。
秦司晨听到自己的颈骨裂开的声音,直直在脑海里回荡:“尊、尊……上……”
“你是说他——神识已灭。”裴间尘小臂上青筋暴起。
这些碎片前来,只是因为裴间尘最后抓住了那一缕微薄的神识。但只凭那一点,是无法让它们汇聚成形的。
苏彧就真的这么不愿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宁愿九霄云散,万劫不复,神识尽碎,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裴间尘笑了。
他应该高兴才对,这不就是他要的吗?
可是他心却裂开了。
淋漓的鲜血从心口流走,直到空荡荡的,只剩下剧烈的绞痛。
哪怕剜心,也没有那么疼。
间尘——
他听见苏彧的声音炸雷般落在脑海。记忆支离破碎如蛛网,将他缚得透不过气。他松开了秦司晨,放眼过去,脚下是万顷的血海,映得他的红眸如同滴血。
周身灵力一涌而出,长乐殿的长阶一瞬化为了齑粉。
秦司晨瞳孔紧缩,起身暴退。
但那股暴戾的威压利刃般逼到了她的鼻尖。她阖上双目,救命稻草般地飞速道:“属下还有、有其他办法……”
狂风忽止。
秦司晨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
但她擡起头时,正迎上魔尊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是秦司晨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给了魔尊一个虚幻的希望。
希望破灭的那一日。
裴间尘一只手拎着染满血色的离歌,另一只手攥着依然散落的魂魄碎片,走向了她。
九十九个亡魂的献祭,非但没能让魂魄凝聚,反而险些让那些躁动的碎片冲破了锁魂阵。
秦司晨看向一旁纪白的尸身,下一瞬间,七窍流血,骨骼被一寸寸碾碎,直到最后咽气。
裴间尘疯了。
这之后,他几乎用遍了魔宫记载的所有禁术,踏遍了仙门所有的书阁。
「人死不能复生。」
「即便活过来,也绝非是同一个人。」
裴间尘不信。
一定是他献祭的代价不够多。只要有力量,天地都能臣服,何况,一介凡人的魂魄。
他站在阵前,看着那些早已黯淡的点芒,狠声威胁:“你不肯见本座,本座就将仙门赶尽杀绝。”
没有回应。
裴间尘等了三年,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
那是三界破碎不堪的三年。
夏九思拒绝了议和,带领属下和其余魔将杀进了太虚后山。
仙门弟子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半年后,这世上再无四仙门。
其余魔族涌入人界。魔修大开杀戒,不论人族还是魔族,都成了他们修炼的垫脚石。
裴间尘停在阵前。
三界的灵石耗竭,也没能撼动那些破碎的魂魄半分。
他知道,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世间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不生不灭,才是最残忍的刑罚,比在归墟的三年还要痛苦万分,他忍不下去了。
他生出了求死之心。那一瞬间,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闪过。
如果,是他自己呢?
他凌驾万物苍生之上,若是献祭他自己,这样的代价足够吗?
*
离歌的剑刃穿透了骨髓。裴间尘屏住了气息,听见魔骨尖啸,刺破耳膜,死死地扼住他的血肉。
第一次,魔骨只是显出了一截森白的獠牙,复又潜回了他的身体。
裴间尘身子微抖,盯着面前晦暗的点芒。
他忘记了自己尝试了多少次。
后来,他甚至感受不到疼痛。心,早就死透了。
最后,魔骨终于被他生生从自己的身体里撕扯出来,幻化成了一串染满腥气的星火。
他摊开血肉模糊的手,催动了那道早已催动百次千次的符文。
金光一拥而上。
面前的魂魄一点点亮起,在阵里疯狂地冲撞了许久,忽然开始凝聚,依稀能看出人形。
“苏……”裴间尘声音嘶哑,眼前已然模糊成了一片血色。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但指尖还未碰到那些微的温热,锁魂阵轰然裂开。
点芒尽散,灰飞烟灭。
两行血泪从裴间尘的空洞眼底流下。他阖上眼,凄然地笑了一下,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
裴间尘睁开了眼睛。
夜色深重如铁,唇齿间满是冰冷的锈味,他有些喘不过气。
苏彧一怔,有些慌乱地从榻侧起身,当即要催动传送咒术,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腕。
“不要走……”裴间尘在半梦半醒里呓语着。他分不清噩梦和现实,但他知道,不能松手。
苏彧顿住了脚步,垂眸看向裴间尘。
自见面那日起,裴间尘就一面有意地讨好他,却又一面躲着他。那一夜,裴间尘噩梦缠身,灵力在院里激烈地冲撞。
苏彧从梦里惊醒,现身在了裴间尘的房间。他试过静心咒,试过安魂法阵,试过他能想到的一切法术,但无济于事。
裴间尘的噩梦太浓烈了。
他陷落在回忆的泥沼里,是裴间尘做过的一切,也是魔尊做过的一切。他抗拒着关于魔尊的记忆,但又惩罚着自己将那些过往和着血咬碎咽下。
苏彧只能静静地等在一旁。等到晨曦微明,裴间尘气息平稳,他溜回自己的房间,白天里当做一夜无事。
但这一次,裴间尘的噩梦结束在了魔骨献祭,肉身消亡的那一日。他突然醒来,让苏彧有些猝不及防,甚至有些尴尬。
“抱歉,”苏彧在静到刺骨的沉默里轻声道,“我……”
一个僵硬的怀抱结实地拥住了他。呼吸声微促,像是凌乱的风,掠过他的发。两颗心隔着紧贴的胸膛,沉重地跳动着。
“该道歉的人是我。”裴间尘在晦暗的长夜里开了口。
太静了。
静得他能听到胸膛剖开,心在痛苦地滴血的声音。
滴答、
滴答……
“当年我,我不该……”像是喉咙里卡着钝刺,裴间尘的声音是碎的。
苏彧蓦地仰起颈,不容他把话说完,复住了那张微颤的冷唇。
薄唇紧贴,裴间尘的瞳孔收缩,转而擡手轻托住了苏彧的面颊。他凝望着那双温柔的眼,前世的苦涩淡了、化了、远了。
他俯身,含住了苏彧的气息,再次加深了那个吻。在紧拥里,指尖探上了苏彧腰间的缎带。但接着,脑海里一闪而过零散的画面。
是曾经暧昧缠绵却鲜血淋漓的冷夜。
是他如何让所爱之人险些丧命,支离破碎。
裴间尘身子微抖,松开手,后撤了半步。
苏彧抿着泛红的唇,捕捉到了裴间尘眸光里摇曳的不安和畏缩。
窗外,月朗如水,从檐上缓缓流下,幕过紧闭的窗扉。
“间尘,”苏彧勾住了裴间尘的衣角,眼神是坚定的,甚至有些发烫,“我们合籍吧。”
“我们……”裴间尘心间一颤,先是困惑,随后忽然明白了苏彧的意思。他揽住苏彧的腰身,近乎虔诚地在他的前额落了一个吻。
眼底雾气弥散,染红了眼梢。
裴间尘声音还是哑的,但同样坚定地回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