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太平
人界和魔域结界裂开后的一个月,是最混乱的一个月,是最热闹的一个月,也是四仙门最忙碌的一个月。
此前,因为葛云清开启魔域结界,凌苍山已然有所防备,所以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冲突。
在各地的府衙配合之下,四仙门加强了十六城的巡逻。
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凡是生乱者一律押入地牢。
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区分出人族和魔族。
世间魔息散,魔心消。
无双殿的几名弟子试图用各种仙门法器找出魔族人,却也无法分辨。但魔息消失,还有魔纹。
那几名弟子抓着了几个身上有“魔纹”的人,结果还没送去地牢,就发现抓错了。
最后,他们来到了长郦城的一家叫做「玉雪斋」的铺子。
一名穿着鹅黄碎花裙的女子一手掀开珠帘,一手拎着一盒刚研磨好的胭脂,与他们打了一个照面。
女子目光停顿在他们身侧,呼吸猛地一滞,手中的胭脂盒差点打翻,被身后另一名女子眼疾手快地接住。
“莲心?”
莲心深吸了一口气,略带有些僵硬地往一旁让开了一步:“玲……玲珑,有……有客人。”
她身后,玲珑歪头看了过来,也认出了他们身侧的剑。
那是凌苍山弟子的佩剑,她曾经在醉仙楼的时候见到过。
玲珑快步上前,有意无意地将莲心挡在自己身后,将胭脂盒子放在一旁的台案上,故意撑着左手。
一朵凤仙花盛放在她细白如藕的手臂上,比她面上的笑意还要浓烈。
“几位仙长是买胭脂水粉还是要花绣。不过,花绣今天肯定是排不上了。淼淼姐太忙了。”
“胭……胭脂水粉?”站在最前面的弟子脸上一红,擡眼看了眼牌匾,往后退开了一步,差点与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就是你们在给人做花绣,”身后的弟子目光打量着面色微白的莲心,眉心微蹙,“你们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麻烦?”玲珑抄起手臂,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麻烦?你把话说清楚。淼淼姐可是这城里最好的花绣师。”
那名弟子朝莲心走了一步,目光一直盯着她的手臂,正欲再开口。
身后,一名弟子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师、师兄……”
他略微偏了下头:“何事?”
“师……师父醒了。”
几名弟子都喜形于色:“师父醒了?师父他如何了,可有什么吩咐?”
“师父他……”那名弟子忧心地摇了下头,“他让我们立刻回山……”
玲珑站在门槛处,踮脚看了看消失不见的几人,才忙转身将莲心拉到了一旁。
她从盒里取出胭脂,用笔小心地蘸了些许,给她苍白的脸补上了血色:“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莲心抿紧了唇,点头。
右手臂上,一朵莲花迎着清如水的阳光绽放着。
*
葛云清醒了之后,就听到了耳畔弟子的欣喜的声音。
他双目无神地盯着头顶的夜色,半晌,才起身只手遮在了眼前,沉沉地开了口:“点灯……”
一旁的弟子忽然怔住。
“师……”他没有再说话。
葛云清从长久的沉默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轻吸了一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辰、辰时。”小弟子垂手站在一旁。
他伸手摸索了一下,结果摸到了一只微冷的手:“去见凌长老,我有话同她说。”
葛云清双目失明,修为也一落千丈,从“化神境”到了天境。他能够保住性命,就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
他知道的虽然不是全部,但已经比其他人要多,尤其是关于「神」的事。
再后来,席珏和闻人笙赶来,众人才终于知晓了魔骨和天堑的事情。
苏彧醒的时候,已经是三界天翻地覆的第十日。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无恙,诸人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但紧接着,苏彧飞速地扫视了一圈,煦风般的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掠过。众人都觉得被看得心里冷疼,往后退开。
他们都知道他在找的,是什么。
更准确地说,是在找什么人。
但那个人不在。
陆荷朝身侧的人摆了下手,诸人在压抑的沉默里撤开。最后只剩下了她和凌照雪。
苏彧长睫轻眨,默了一瞬,然后才擡起头看向二人。
“我想下山。”黯淡的神色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凌照雪几乎恍惚了。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苏彧的时候,他就是这般平静又坚定的眼神。
那时候,他不过是一个根骨残损,连境界都没有的小弟子。
当时,他的请求是「拜师」。
眼下,这个叫做「苏彧」的人,是普天之下唯一的化神境。
他想要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更没有人能拦住他。
凌照雪从那风平浪静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其他的意思。
“可以。”凌照雪应道,朝陆荷飞速地使了一个眼色,“但你必须先把伤养好。”
苏彧没有再说话。
虽然他身上没有伤,根骨也彻底恢复了。但有些伤,还没有愈合。
时间不会让伤口消失。
但是时间久了,就不会那么疼了。
苏彧确实是需要一些时间。
因为过于疲惫,也因为过于悲伤,他十分虚弱。
他的理智几乎都烧干了,如果没有人拦着他,他一定会死在漫无目的的找寻里。
七日后,他下了山。
*
凌苍山在北,花谣城在南。
苏彧最后决定在花谣城等。
他知道,他要等的人一旦回来,一定会来找他。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
他希望不用等太久。至少,能在他生命的尽头前,让他再见到他一面。
花谣城大街小巷的点心从桂花糕变成了梅花糕、梅子酥又变成了桃花露、桃花酿还有各种糖渍果脯。
苏彧从一间果脯铺子出来,手里拿着一包杏干。
席珏盛情难却,苏彧就住在席家那间没什么人的宅子里。
花谣城一年里大都如春,只有冬天有些清冷肃杀。
席珏和南宫励便来看他。
原本有些寂寥的宅子顿时热闹如火,但他们留了不到半月,苏彧就受不了二人没日没夜的拌嘴,灵力暴走,差点就毁了整个宅院。
席珏一把抱住了角落里一只花瓶,有些不满地嘟囔道:“苏师弟,你这次要是再毁了这宅子,我可就让你赔钱了啊。上次,裴……”
他蓦地闭上了嘴。
整个房间安静地可怕。
南宫励拉着他就跑了。
每隔一段时间,苏彧就会走遍人界十六城和魔域四洲,不过现在没有人界和魔域,只是有二十城。
他在找那个人的气息。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花谣城。因为这里,是离归墟最近的地方。
也是那个人曾经诞生的地方。
这一日,苏彧收到了阮飘飘寄来的一封信。
太虚山的静心殿原本就是为伏杀魔族而设,既然世间已无魔息,这座殿也就失去了作用,荒废了许久。
数日前,阮飘飘准备把这个殿整修一番。她带着几名师弟师妹打扫的时候,在原本烧着香炉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叠纸。
那些字,她一个也不认识,但除了裴间尘,谁也没有再来过这里。魔骨魂飞魄散,即便从四海八荒重新凝成魂魄,也需要上百甚至上千年。
更何况,即便魂魄能够重聚,神识已灭,也不会是当年的人了。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将那些纸寄给了苏彧,至少,能当个纪念。
苏彧拆开了信。
里面是十几张重复写着同样的两个字的纸。那是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魔族的文字。
他的名字。
写满了每一页。
一模一样,但苏彧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从傍晚一直看到了天明。
第一缕阳光透进来的时候,苏彧听到了一声轻响。
他怔愣了一瞬,倏然站起身看向了窗外。
花园里昨夜还是含苞欲放的花,正从未有过的热烈地盛开着。
*
裴间尘几乎没有认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是归墟,又不完全是。
头顶既没有阴沉的夜空,脚下也没有刺骨的黑水。
他感到害怕。
连归墟都天翻地覆,何况人界魔域。百年、千年、又或者更久……
但害怕说明了一件事,他没有忘。
裴间尘透过归墟清澈的水面看清了自己的容貌,和他最后的记忆里没有什么变化。
他记得最后的告别,记得前世的初见,也记得今生的重逢。
那他在乎的那个人呢?
他还在……吗?
他忘了没有?
裴间尘走过云泽湖畔。湖畔的树枝刚抽出新芽。湖水平静如镜,云翳散开,和远处的无穷无尽碧空相接。
但花谣城的变化并不大。
他站在了一家果子铺子前,心跳如擂鼓。一种热切的欲望在他的心底喷薄而出,像是从地平线跳出的朝阳。
他察觉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气息。那个气息烙在他的血肉里,即便他的神识重聚,也不曾忘。
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花谣城?
“晚上我们去北边吧,那边有个湖听说一到晚上就会有满湖的繁星,特别美。”
“北边?你是说云泽湖?”
“不是啊,是那个最近冒出来的那个湖。”
“你方才说……最近?”一个人影拦在了二人面前,将二人惊了一跳,“是什么时候?”
“你是——”男子抓紧了身侧的伴侣,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但见来人不像有恶意,便回了一句,“三个多月前……”
但裴间尘没有听清这个回答。
他的神色一点点僵住,缓缓移开了目光,从二人身侧径直走了过去。
因为他看到人来人往的长街对面,就站着一个人。
淡青云纹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叠微黄的纸页,发上莹白的发笄在升起的朝阳里发亮。
四目相对。
苏彧薄唇翕动,有些不确定地开了口:“裴……”
他还没有确认完对方是否还记得。
一阵风至。
湿润微凉的手指挤进了他的指缝,要与他紧紧地十指相抵。
手中的纸页散开如雪,却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那个吻亦柔若轻风。
薄唇厮磨,渐渐变得温热,几乎要化在一起的时候,裴间尘压住内心滚烫的火,在苏彧耳边低喃着:“我不在的时候,苏师弟可有想我?”
旭日腾入空中,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花谣城,从他们面颊上温柔地拂过,在眼底跳跃着细碎的光芒。
他们将彼此刻在对方的眼眸里。
他们曾经许下愿望,要三界安宁太平。
天堑陨落,众生不再因任何「神」的意志而遭受磨难。
他们后来又许下愿望。
万水千山,四海八荒,前世今生,能让他们尽早重逢。
“哇——”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指向了遥远的天际。
街上的人群纷纷仰头望去。
花谣城里,漫山遍野的山花接连绽放,一直到每一条街巷里每一道枝桠。
哪怕还不到它们开花的时候。
因为现在就是最合适的地方,也是最合适的时间。
“想,”苏彧再也不回避自己炙热的心,“我很想你……”
裴间尘吻住了他微红的眼梢:“我也是。”
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分离。
人间的每一刻,都会是最好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