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

天堑

苏彧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八道缚魂阵就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尖锐的金光高耸,衬得他的人影格外渺小。那是天道给他安排的命运。

万劫不复。

但撕碎命运的利刃就在他的手里。

葛云清七窍流下了血色,忽然癫狂地捂住了头:“不……你骗我……”

缚魂阵微微滞顿的瞬间,苏彧手中的剑已然扬起了飓风般的灵压。

风声怒号,将即将开启的阵绞成了雪沫。

黑海刹那间开始倒流。

只听轰然巨响,滔天的魔息向两侧聚拢,如同被一剑斩断,露出了一片灰黑的地面,像是浮在水中的小岛。

岛上立着一块漆黑如墨的石,中间裂开了一道长缝,原本那里应该有一柄剑。

归墟剑冢。

哗啦——

那块顽石从正中裂开,飘然而出一只洁白的灵蝶。张扬的啸声,紧跟其后犹如千军万马,踏空而来。

灵蝶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双翼,停落在了苏彧的手背上。魔息臣服在他的身侧,浪潮涌动,却不曾打湿他的衣裾一分。

遥远的天际,渐渐透出了一条微红的长线。

苏彧仰起头。

面颊上的水痕未干,好像沾着的些许清凉的月色,眸中的星亮得发烫。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剑锋在空中扫过,划出了一道饱满的半弧,卷着无数的黑浪直袭向葛云清。

“神?”苏彧张开了沾着血色的唇。

他的声音仍然是哑的,可听起来就好像从四面八方渗进了每一缕风。

魔息从葛云清脸侧滚滚而过,威压一拍而落。

葛云清眸中的赤色凝滞。

苏彧曾经想过,如果那个幕后的人是柳玉泉,他和裴间尘绝非化神境的对手。只要他们能聚集到足够的灵力,也就不需要自己破入化神。

但苏彧没有想过,真的有神。

一个不救众生,反以众生苦怨悲难为乐的神。

“柳玉泉一直闭关,就是为了压制住你?”苏彧的声音冷得毫无波澜。

先是柳玉泉,后是葛云清……

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神”想要现身在人界,仍然需要一副躯壳。

“是又如何?”葛云清冷嗤了一声,擡指剑气化万,箭雨如星落。

苏彧轻轻地拂过了剑身:“那你在怕什么?”

他往前一步,几近质问:“那你为何要逼魔骨有神识?为何怕此剑现世?”

他每走一步,脚下就盛开了一圈涟漪,从中蔓生出一朵金色的莲,在他身后复又化成了金光。

“为何要人魔两立?要魔族嗜血噬杀?要天堑横贯三界?”

苏彧有太多问题,但他不是真的打算等到回答。

三界不会再有魔尊。

也不该有天堑。

远处的朝霞染开,苏彧迎着箭雨,眼底满是红丝。

他手中的剑,裹挟着漫天星辰,一斩而落。

轰——

剑气长啸一声,鸟兽四散,大雨倾盆,天地倒逆。

脚下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微红,头顶是翻涌的黑浪。

指尖、手腕、四肢被无数红线死死地缠着。

苏彧收拢了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剑。

剑柄有力地抵在掌心,给了他最坚定的依托。

一根红线牵动着他的食指,动了一下。身侧忽地腾起了一团水汽,茫茫如烟,却映出了一个人影。

苏彧眼底的星盏剧烈地震颤了一瞬。

是他曾经想救的人,也是他曾经想杀的人,是他恨过的人,更是他爱过的人。

“你若杀了我,他也会魂飞魄散。”一个声音响在他的识海里,从四面八方冲撞而来。

可是因为太响了,连最微弱的颤抖也被不断地放大。

苏彧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身侧的红线一根又一根断裂。

——“魔族都该死!”

——“人魔两立。”

——“你们的结局,只会比我们更悲惨!”

每一句话都好像是脚下的一把刀。

“你若不杀我,”那个声音终于彻底流露出了慌乱,“你我二人合力,可为他重塑血肉之躯。”

苏彧终于顿住了脚。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声音,像是笑了一下,可听起来却盛满了酸涩的悲伤:“你就是这么骗过了柳玉泉和葛云清吗?”

只是柳玉泉以为它能救裴间尘,而葛云清以为它能杀裴间尘。

“你连自己都要靠夺取他人的身体……”苏彧握住剑,缓缓阖上了眼睛,“我说过,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魔息从无数的角落渗透进来。

那是归墟数百年来承载的怨、恨、愤懑、哀伤、震怒,那些对天道的不解都成为了魔骨的力量。

它们太痛了,也等了太久了。

“不过只是化神!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神了吗?这世间的神,唯有我——”

“你这样的神,”苏彧感受着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指引,举起了手中的剑,“斩了也罢。”

魔息裹着灵力,跟在剑后,一挥而下。

但不仅仅是魔息。

十六城神坛前的神树尽数凋零。

那些挂满了凤仙花的枝桠在晨风里,化成了一片绯红的雪,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那其中有愿,有悲,有喜,有怒,有苦。

众生从悲难里诞生出的愿望。而无视他们的苦痛,甚至还制造新的苦痛施于他们的人,就是苏彧面前的「神」。

雾气散开,露出了一条极深的沟壑,周围不断地分崩离析,地动山摇。

惨烈的叫声从苏彧的识海里退了出来,震碎了空中的殷红的流云。

苏彧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手里的长剑在凄厉的回响里一点点碎尽了。

间尘……

他朝碎裂的剑刃伸出了手,却只抓住了冰冷的水雾。

*

“一个魔修都没有,还真有点扫兴。”席珏恹恹地靠在树上,莫名地有些烦躁不安。

他轻摇着手中的折扇,朝着身侧的传音咒道:“喂,你们那里怎么样了?”

“我们这里没什么异常,不过一直联系不上南宫絮。”

言今安就站在魔域其中一道结界的阵眼处。

他身侧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打算冲去人界的魔修。他蹲坐在一块巨石上,显得有些颓丧。

温舒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道:“你不就是想去白萍城拜那个葛老爷子为师吗?干脆,你多付我一点灵石,我直接把他给你带魔域来。”

言今安垂着头,没有接话。

温舒微微耸肩:“我也不想见到尊上,但谁让他是尊上呢,只要他不杀我们……”

言今安略微往后坐了坐,靠在树干上:“魔域没有人界有意思。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能去人界,想干什么?”

温舒还未开口,言今安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魔骨降世,凛冽的冷意铺天盖地。

魔域还是迎来了他们的魔尊。

也就是说,他以为能够通过封印魔息成为一个常人,不过是痴心妄想。

温舒见他失落,故作淡然道:“算了,生来就是魔族,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瞳孔骤然缩紧,一把拎起了言今安的后领起身暴退。

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阵眼直直裂开。

魔域四洲结界,碎。

人界十六城,也一样。

那一刻,原本已经开始微亮的天空又沉了下去,天地万物黯淡无光。

一条极亮的白线从空中划过,仿佛是一颗星坠落了。

*

苏彧落入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白,没有冰天雪地的刺骨,只是白茫茫的虚空。

他的胸膛起伏着,虚虚地握了一下手,可手中空无一物。

有什么东西,在灵脉里翻涌不息,温热。

四周隐隐显出若干人影,像是在交谈,来来往往,从他身侧走过,却没有一个停在他的身旁。

然后突然之间,那些人影接连消失,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彧?”熟悉的声音蓦地出现在他的识海。

苏彧掌心聚起了一团金光,在他的力道下凝成了一柄剑。和魔骨剑极像,只是通体银白,剑柄处才带着寒夜的繁星。

“这是什么地方?”他收紧了手。

“这里是「重霄」,也就是你们说的「神界」。”

“神?”苏彧眼底既戒备又冷漠,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无情,手中的剑掠过冷光,“你就是神?”

“不。”那个人影走近,容貌愈发地清晰。

苏彧认出了那一双眼睛,就是之前那双钉在他身上的灰眸。

“我只是真神残留的五识。”

也是混沌初开之后的,第一位神。

“五识?”

“因为第六识,出逃了。”它伸手指着二人的脚下,“也就是你方才斩杀的那一道。”

真神的第六识。

它在诸神不知道的地方,四处游荡。它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摸不到,随心所欲地利用着人的贪念,占据着形形色色的躯壳。

它在欲望、贪念、执着之下,不断辗转,可还是觉得无趣,于是制造了天堑。

天堑成的那一日,诸神才发现真神只剩下五识,叫不醒,也听不到。

天地崩催,诸神以身镇住了人界,却没能阻止人界一分为二。

自此,魔不为人,人不成神。

那双逐渐空洞的眼看着人间沧海桑田。

直到,苏彧和裴间尘的出现。

它看着魔骨苏醒,魔尊降世,苏彧的灵识烟消云散。

“你愿成神吗?”它看向了苏彧手中,那是成形的神格,“天堑断裂后的,第一位神。”

苏彧看了眼掌心,缓声道:“这数百年来,没有神,世人同样过得很好,甚至……”

他擡起头,眸色无波无澜:“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那柄剑重新化为了一团金光。

苏彧右手攥拳,还未用力,那道人影伸出两根手指压住了他的手腕。

“这可是神格,你是想就这么浪费了吗?”人影像是微微笑了一下。它往后退开,和方才的诸般幻影一样也开始变淡,连同声音一起远去。

“孩子,许个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