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
顺天
月明如水,星光稀疏地挂在天上。
一个漆黑人影从神坛后探了出身子,小声地问道:“宋师姐,我们布得这个到底是什么啊?”
宋嫣正看着手中的一张图纸,只见「长郦城」「平田城」二城在地图上微微亮起,意思是这两个地方的阵法已经布置完成。
她头也不擡:“不知道。”
一旁正在烧着符灰水的许方洲手上动作一滞,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南宫絮。
南宫絮伸手沾了抹符灰水,看向不远处零零碎碎朝着神社许愿的人:“这大半夜,我们这么偷偷摸摸在神社,不好吧……”
“怎么这么多废话。”宋嫣维持着一个极其小的裂界,“江师姐和你表兄他们已经又完成了两个,还有十个,我们得尽快了。”
南宫絮抿紧了唇,埋头画了没一会,又忍不住道:“这神坛是不是真的有神啊?不然,怎么又让我们来神坛?”
许方洲擡头,燃完了手上最后一道符纸:“又?”
“上次苏师弟也让我们帮忙去十六城的神坛,不过是挂了一个香囊……说起来,”南宫絮垂下头,声音显得有些丧气,“也不知道苏师弟和裴师兄怎么样了,一点消息都……”
“没有消息才是好……咳,”宋嫣长眸半眯,打断道,“若是让云清真人找到他们,只怕……”
南宫絮蓦地打了一个寒噤:“还好不是苏师弟让我们来的,不然被我师父知道,怕是连我也要逐出凌苍山了……”
“你们觉不觉得,自从裴师兄的事情后,云清真人就变得有些奇怪?”许方洲站到了南宫絮对面,也帮忙一起布起了阵。
“奇怪?”南宫絮歪了下头,思忖了片刻,“师父特别恨魔族,所以……不过倒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宋嫣在下一个要去的城上画了一个圈。
按照凌照雪的指示,十六城所在的十六个方位是十六个截然不同的阵图。
她转头看了一眼许方洲:“凌长老也让我们保密,许师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许方洲垂下眼帘,犹豫了一瞬,终于道:“我只是觉得……凌长老和我师父他们好像……”
他话音未落,哗啦一声,裂界出现了一道深邃的长缝,一抹藕色的人影闪落进了结界。
红光一闪,许方洲身侧长剑已然出鞘,在夜色里像是一弯红月。
宋嫣却擡手拦了他一下。
“你们可是凌苍山的弟子?我没有来晚吧?”
宋嫣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下。后者已经毫不见外地走到了她的身侧,一面探头看着图纸,一面自我介绍道:“太虚山,阮飘飘。是贵派的沈长老写信给我师父,让我来找你们的。”
“你就是前几日太虚山封的那名首席?”宋嫣确认道。
“首席不首席的,也是同门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承让。”阮飘飘弯起长眸,偏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阵图。
人影一闪,细长的指尖从符灰水里撩过,掀起了一串细碎的涟漪,随后她纵手一扬,符灰水滴水生莲,转瞬之间就完成了此处的阵图。
“怎么样?我还算有资格帮你们?贵派的剑术了得,不过阵法……”她背过手,嘻嘻一笑。
“天境。”宋嫣眸里闪过一抹讶然,却依然有些戒备,“你为何要帮我们?”
阮飘飘歪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图纸,敛起了面上的笑意,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她将太虚山四城的阵图映在了脑子里,又勾起唇角:“众生有难,这本就是我等修行人分内之事。”
“你知道……”宋嫣刚要细问,阮飘飘的人影已经在他们面前逐渐淡去,只留下一句:“太虚山四城交给我,之后我再来同你们汇合。”
*
裴间尘听到识海里波涛翻涌的响动。
魔骨在封印里,近乎发狂般地嘶吼着。只要裴间尘愿意,将自己的身躯让给它,哪怕一瞬,它就可以冲破那道封印。
可裴间尘毫无动摇。
那样的嘶鸣,几乎能够震裂人的耳膜。他咬着唇,左手却一点点从面前人的手腕处滑落了下去。
他用尽了自己的全部气力,将精神集中在苏彧身上。如果苏彧在的话……
他会说什么?会怎么做?
他试着想像苏彧会怎么套出面前人的身份,可逐渐褪色的唇只是翕动一瞬,每个字都僵硬无比。
苏彧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个又一个地编织着那些谎言?
他在苏彧的识海里见过的那个前世的苏彧,分明也不是这样的人。
说谎对于苏彧来说,并非与生俱来。是因为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让他不惜骗过了所有人。
裴间尘眸底寒星忽闪,顶着那股刚烈的威压,一字一顿道:“师、尊、为何、非要、逼弟子、入魔?”
面前的人眼底掠过了一抹冷,冷哼了一声:“你师尊玉泉真人不是已经身死道消了吗?”
裴间尘想起来柳玉泉最后给他说的那句话:“我师尊……也是你杀的……”
那人瞳孔骤然一缩,将自己的手腕从裴间尘的手里抽了出来,随后缓缓擡了一下手。
天色猛地沉黑了两分。
周遭的魔息飞速从四面八方盘上了他的手,走兽传来阵阵的惨嚎声。他绕了绕手指,以一种看蝼蚁一般的目光看着裴间尘:“不要误会,不是我要逼你入魔。”
魔息瞬间扑向了裴间尘。
离歌出鞘,可剑锋的杀气却在那人咽喉处一拳的位置,停住了。
那人顶着“苏彧”的皮相扬起了唇角,往前走了一步。
裴间尘呛了一口血沫,眼看着魔息刺入皮肉,却反而收了几分剑气。
太不搭了。
他在苏彧的那双明眸里,见过怜悯,见过不忍,也见过桀骜不屈,唯独不曾见过这般阴鸷的眼神。
裴间尘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撕碎,把双目剜出来。
可他不敢。
那人冷笑了一声,冰冷如蛇的声线盘上了裴间尘的颈:“你本来就是魔。顺天者昌,逆天者……”
魔息几乎已经将他包围了。
裴间尘单膝跪地,离歌抵地,但对方的吐息声依然清晰:“逆天一时,终要顺天而为。只要你肯入魔,我可以让你和你所爱的那个人,都得到永生。”
永生?
裴间尘的长睫抖动了一瞬。魔骨本就不死不灭,可他要的不是永生。
苏彧更不是。
若是他被魔骨吞噬,三界陷落,永生对于苏彧来说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不能给他那样的未来……
裴间尘攥紧了离歌,虎口的血色顺着剑柄淌下。
离歌尖啸。
“你的条件还是不够诱人。”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苏彧眨眼就破开了裴间尘的阵法,站在了裴间尘身前。
薄薄的汗顺着他的额角,从长睫侧滚落。他握住了身侧的剑柄,骨节透明到发青:“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哦?”两双看似相同却截然不同的长眸相对,“那你们想要什么?”
和光一掠而起,夺目的光芒将魔息一瞬击散,连阴暗的天色都变得清澈无比。
剑气张开,化为漫天的剑雨。
苏彧只是虚虚擡手一指,剑雨如同被狂风卷住。来人起身暴退,但雨雾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
“要你——”苏彧掀开长眸,缓了一口气,重重地道,“死。”
话音刚落,玉珠落银盘。
那人抽出身侧的长剑,那是一柄看起来和和光分毫不差的剑:“玄境?果然上次就不该留你。”
和光不肯输给那个和它一样的冒牌货,片刻就将对方剑气织成的网撕裂成了雪沫。
裴间尘咬碎了血气,艰涩地开口道:“杀了师尊的……应该就是他。”
苏彧瞳孔微缩。
如果真的是他们猜测的那样,有人强行占据了柳玉泉的身躯,将后者的神识囚困住……
以柳玉泉的境界。
苏彧抿直了唇角,轻身掠起,停住即将消散的“自己”面前。后者面色略微有些痛苦,却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凭你,玄境又如何?你……杀不了我。至于你的命运……”
血色顺着那人的唇角蜿蜒。他突然笑了:“我会给予你最痛苦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你很快就会亲眼看到了……”
苏彧眉心一跳,可神色却古井无波。
他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裴间尘,掌心里划了一个诀,在二人身侧张开了一道完全察觉不到的结界,毫无波澜地漠声道:“你要逼他入魔,是因为这世上能够杀死你的,只有他。”
面前的人的笑容僵住了一瞬,冷哼了一声:“你错了,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苏彧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长睫投落出一个半弧的阴影,盖住了他眼里掠过的流云。他没有再看向面前人,左手掐了一个剑诀。
灰飞烟灭。
他转身落回了裴间尘的身侧,擡手按住了后者的心口。
可惜,不过是一个分身。
但也应该庆幸,不过只是一个分身。
温热的暖流包裹住了裴间尘的四肢百骸。
苏彧收回了心神,面上掠过愕然。裴间尘的灵脉已经伤痕累累。
“你明知道他是假的,为什么不出手?”苏彧声音发颤。
即便裴间尘魔骨被封印,但他还有天境,还有离歌。对方不过是一个分身,若不是裴间尘不敢出手,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可我……”裴间尘长睫抖动如羽,缓声道,“如果真的是你……”
苏彧薄唇微抖,默然片刻:“你不信我……”
“如果他不是幻化成你的样子,而是……”裴间尘染血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伸向了苏彧的脸颊,“控制你……”
满手血污,裴间尘的手停滞在了空中。
苏彧已然擡手握住了那只手,收拢了手指。
随后他往前了一步,抱紧了裴间尘。
指尖一寸寸地从后者起伏的脊背上拂过,像是在安抚他,又好像是在摸寻着什么。
顺天而为,吗?
——这就是天道想要看到的世间吗?
*
他们花了两日才回到了东莱洲。隔日,苏彧就收到了凌照雪给他的信。
葛云清暗中让自己门下的几名弟子假装成魔修,故意挑起民间对魔族的怨气。而他一直不见踪迹,是在布阵。
从他布阵的位置来看,他要开魔域的结界。
那几名弟子已经被宇文淮偷偷藏了起来,但若想阻止葛云清打开结界,只怕已经有些晚了。
苏彧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指尖摩挲着那瓶洗髓丹。
还剩一颗。
他之前破入玄境的时候,忘了醉心草的事,结果被裴间尘逮了个正着。
苏彧硬生生地被按着喝了两口醉心草熬成的药汁。裴间尘本是想以示惩戒,却还是于心不忍,又给补加了好几勺蜜糖……
苏彧目光从信上移开,瞄了一眼一定坐要在他身侧的裴间尘。裴间尘伤势未愈,已然伏在案侧,睡着了。
但那也是因为裴间尘知道,苏彧就在他身边。
苏彧又看了一遍信,提笔:「让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