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骨

魔骨

魔域西关洲,赤水林。

滚烫的血洇满了地面,像是燃起了火焰,将林间的叶子都染上了些微的红。

浓重的腥气从尸体腹部的伤口里汩汩而出,浸透了野兽的皮毛。

人影退开了几步。

一块光洁的布擦上了离歌的剑身,揩着血色,也将裴间尘眼里的红也一点点抹去。

上一次是他没有退路,只能任凭魔心烧透了他骨子里的欲望。

即便他再温柔,也不能完全克制住骨血里那股疯狂的占有欲。交缠时的颤抖,是两颗破碎又千疮百孔的心,在挣扎喘息。

他知道苏彧不怨他。

可他怨自己。

魔心的反噬只会一次比一次更厉害。他绝不能让苏彧再被他波及进来。

至少这一次,算是这么过了。

寻着血气而来的魔兽都被地上的尸体震慑住了。

那是一头,九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这个赤水林的霸主。

裴间尘擡起眼,看向了林子深处,眸间的血色退潮一般转瞬变成了墨色。

魔兽们纷纷四逃。

但裴间尘看向的却是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逆着飞禽走兽逃窜的方向,缓步向前。他停在了裴间尘七八的位置,有些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裴师兄,原来你在这儿。”

裴间尘目光从苏彧面上一寸寸掠过,在那支玉簪上定格了许久:“我不是说了很快就会回去。”

苏彧有意无意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尸体,眸光闪烁:“我放心不下裴师兄……”

裴间尘拎着离歌,左手缓缓掐了一个诀文,朝苏彧伸手:“这里魔息很重。”

说着,掌心诀文落下,在二人之间的灰土地上掀起了一圈涟漪。

苏彧面上扬起一个浅笑,不顾脚底在地上留下的血印,靠近了他,随后伸手要握住他的手。

砰——

诀文倏然张开,数十道金光闪过,交织成了一个囚笼。

裴间尘右手握紧了离歌,另一只左手压住了苏彧腕上的命门。

但他左手没有用力,只有右手,攥得指节青白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彧”勾起唇角:“有意思,不过才说了两三句话,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说着,垂下长睫,看向裴间尘颤抖的右手,轻嗤了一声:“幻象下不了手,假的看来也不行?”

“苏彧”微微倾身,任凭自己的命门被对方拿捏着,气声飘忽,像是蛛丝一般攀上了裴间尘的颈侧,蛊惑道:“那你喜欢的不就是这一身皮相吗?他能做的,我也可以。他做不到的,我也可以……”

*

闻人笙还未拿起茶盏,席珏忽然从一旁闪步到了她身侧,伸手扣住。

他既惊讶又困惑地看着苏彧。

苏彧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问:“水里有什么?”

这是裴间尘前几日去买点心时顺便带回来的。微苦,入口回甘。苏彧原本不喜欢苦的东西,但配上偏甜的点心,正好解腻,便也喝了一些。

席珏端起茶盏,嗅了一下,又自己抿了一口:“是魔域的「忘忧果」,算是某种迷香……”

苏彧忽然打断:“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初八。”

苏彧瞳孔骤然一缩,随后重重了握紧了拳。

难怪。

难怪他对裴间尘的离开毫无察觉。

岂止是毫无察觉,他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夜,却是过了三日。

所以裴间尘的字条写的是他很快就会回来。

“莫不是……”席珏见他的反应,忍不住猜测,“裴师兄……”

苏彧只是赔礼:“前辈莫要误会,晚辈无意冒犯。”

闻人笙擡起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行礼的年轻人。

她决定来见苏彧之前,实则已经多方打听了许久。毕竟苏彧和裴间尘叛逃凌苍山,身上又背着人命。

凌苍山眼下以葛云清为首,给二人下了最高等级的追捕令。尤其是对裴间尘,可就地诛杀。

但其他三个仙门的态度,就各不相同了。

白洱山的诸位长老因为罗慕的引发的雷劫,至今未痊愈。门内各大事务都是南宫曜及南宫世家在处理。

苏彧和裴间尘救过白洱山,更救过南宫家的人不止一次。

苏彧唯一提出过的请求,也不过就是借白洱山的护山法器一用。虽说,他这么做,是有包庇裴间尘之嫌,但未尝不是为了阻止魔尊降世。

白洱山愿意信他们。

席珏身为瑶山的首席弟子,虽然素日行事有些不羁,但在瑶山弟子心目中仍是颇有声望。

加上长老们对他本就宠溺,席珏的话,他们倒也愿意听上几分。

席珏和裴间尘交过手,喝过酒,也谈过风花雪月。虽然二人一开始兵戈相向,但确实也是他“夺人道侣”在先……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他可是对裴间尘“掏心掏窝”了。

瑶山的态度比较暧昧。长老们只是若是门下弟子见到了二人,会派人通知凌苍山。

只有太虚山派了弟子协助凌苍山搜寻二人的下落。

之前,裴间尘就是在他们这里入过伏魔阵。眼下裴间尘魔族的身份暴露,不少弟子怀疑,苏彧拉拢阮飘飘就是为了帮裴间尘躲开伏魔阵,干扰视线。

阮飘飘虽然不肯相信这种说法,但她一个人的话终究少了些说服力。

和上一次比,还是好一点。

因为齐霁信她。

齐霁没有派出一名门下的弟子,而且亲自带她去了太虚山的书阁顶层。

她从架子上取下了一本发黄的书,递给了阮飘飘……

因为裴间尘魔族的身份,许多之前对他赞誉有加的人,都改换了态度。

苏彧包庇魔族,以身饲魔,还同他一起叛逃师门。

咒骂的人一个说的比一个难听。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人信他。也正是因为这些人,闻人笙决定亲自见上这个年轻人一面。

她摆了摆手,问:“那个叫做裴间尘的,也就是席公子提到的裴师兄,就是魔骨剑的主人?”

苏彧刚点了下头,意识到哪里不对,问:“前辈方才说魔骨是一柄剑?”

闻人笙有些意外:“怎么,不是他的佩剑?”

苏彧眉心猛地一跳,收拢了手指:“晚辈见过魔骨,但不是剑……”

“不是?”

“是神识。”

闻人笙倏然站起了身,席珏在她身侧虚虚地扶了一下。

“你是说魔骨已经有了神识?”

苏彧心里一冷,点头。

“它竟然……”闻人笙叹了口气,“那方才你们提到的人和它……”

“晚辈是在师兄的识海里见到的。”

“识海?”闻人笙面上再次掠过了讶然,重新坐下,叩着桌案。她缓了片刻,二人都不敢说话。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她才继续道:“魔骨生于归墟之地,是天地怨气凝成的一柄剑。这些怨气亡魂对生的执念,非寻常的力量所能理解,一旦诞生出神识……”

闻人笙看向苏彧,半是确认,半是解释道:“你既然见到过它,那就是魔骨苏醒的征兆。它若是未醒,只要此人魂飞魄散,魔骨也会跟着消失。”

苏彧攥住掌心的血色,涩声道:“那若是醒了……”

闻人笙摇了一下头。

苏彧喉间无端地冒出了一股腥甜。

“按照书上的推测,魔骨同时拥有神识肉.体后就会不死不灭。但世人从未见过魔骨降世……”她停了一瞬,“我听说,之前封印住魔骨上魔息的人,就是你?那样的阵法,我也从未在藏书里见到过。只不过,以‘愿’封‘怨’,怕也只是封印一时。”

“只能封印一时?”席珏惊讶道,看向了苏彧。苏彧抿直了唇角,没有说话。

“魔骨剑的降生,是有其缘由的。”闻人笙在桌上虚虚地划了一下,“你们可知道天堑?”

苏彧想起之前裴间尘的话:“是指魔族不修魔心,不能破入玄境?”

“还有这种事?”

“不仅如此,”闻人笙道,“天堑分裂了魔域和人界,人族和魔族逐渐势不两立,才酿成了种种悲剧,也是归墟之地怨念的根源。从其中诞生的魔骨剑,据说,是一把能够斩断天堑的剑。只是,那是它没有诞生神识的时的使命。听你方才的话,它的神识已经在你师兄识海里了?”

“是。”

闻人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魔骨上的怨气,会逐渐吞噬掉他的魂魄。好在你及时将之封印了,至于之后会怎样……”

一旦封印冲破,之后会怎样,苏彧是知道的。

他轻吸了一口气:“前辈见多识广,可知……神界,是否真的有神?”

席珏还未完全明白闻人笙的话,听到苏彧的问题,又惊讶地看向了他。

闻人笙点头:“按古书的记载,有。”

“世上真的有神?”席珏跟着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把肺腑之间的压迫感都吐了出来。

“但最后一次关于神的记载,已经是天堑出现之前的事情了。至于后来这数百年,是否有过神的降生,至少我不曾听闻。不过,人界和魔域的典籍浩如烟海,我也不可能都一一看过。”

又是天堑?

苏彧摩挲着指尖,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一张薄纸被风吹了一下。

他心底冒出一股寒意,忽然擡起手,从发间取下了发笄。发笄在他掌心里,泛着温润的光,一道长缝显得格外刺眼,如流血般露出一抹微弱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