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
和光
“席珏来过?”裴间尘苍白的面色在这几日恢复了血色,思绪也逐渐清明,将苏彧的眉心揉开。
苏彧点头。
“是之前那些书的事?”裴间尘坐了下来,“他跟你说了什么?”
苏彧默然半晌:“他说,魔骨是一柄剑。”
“剑?”裴间尘长眸半眯。
苏彧缓缓摊开了掌心的符纸,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是从归墟之地万千魔息中诞生的一柄剑。”
“大概……”他侧过脸,有意无意地凝望着裴间尘的眼睛,像是生怕后者怀疑他的躲闪,唇边带着浅笑,“比任何一柄神武都要更厉害。”
裴间尘略微倾身,压住了那张符纸,就好像摁住了想要从他掌心下逃跑的人。他伏在苏彧耳侧,气息温热:“那苏师弟是在夸我厉害?”
苏彧抿了下薄唇,手心的汗打透了白纸。他几乎能听到心干裂的声音,但脸上毫无情绪,只是伸手拿起一张纸页,缓缓铺开:“说正事……”
“说得本来就是正事。”裴间尘轻碰了下他红得发烫的耳垂,“需要我做什么?”
苏彧偏了下头:“魔域结界的阵眼在哪儿?”
裴间尘眉心一跳,什么也没有问,从苏彧手中直接拿过了笔。
“裴间尘,”苏彧垂眸,只手托腮,看着裴间尘笔下的地图,“你信我……”
“我信。”裴间尘头也不擡。
他什么也不必问。
*
数百年前,魔族与人族划清了界限,人族十六城拥有护城结界,魔域亦是。
凌照雪看着信末尾的那副地图,迟迟没有说话。
宇文淮凑上去一看,眉毛拧成一团:“这是什么?”
“魔域的地图……”凌照雪目光顺着苏彧标记的路线,最后停在了一个地方。
她扭头问沈若溪:“沈师妹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若溪上前,眸光流转,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人界十六城的地图:“是花谣城郊的云泽湖。”
“这三个圈是什么意思?”宇文淮问。
“葛云清想要开魔域的结界,实际上哪怕只撕开一条缝隙,就会对结界的稳定性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苏彧的意思是,让这条缝隙,开在这里。”她点了点最后的云泽湖。
“沈师妹,你来看看其他这三个圈都是人界的什么地方。”
沈若溪迟疑了一瞬,才点了下头。
“可是凌师姐,他若是给我们一份假的地图……”
“我们原本也不知道要从何处入手。”凌照雪垂下长睫,“即便是假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何况……
她做了一个噩梦。
凌苍四城,尸横遍野,腥冷的血气渗入到每一个毛孔。路边都是白骨和惨死的人。
魔息遮天蔽日,每一滴血浸满悲恸的哭嚎。
白光从空中跌落,是一个人。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心血,她还未上前,三道符文就从远处迎了上去。
她靠近,看清了那身沾满血污白衣。
“苏……彧?”凌照雪眉心微蹙,喉间又干又冷,“发生了……什么?”
可是苏彧没有看她,也没有回应她,就好像她压根就不存在一样。
她正要再开口,耳畔就被一股巨大的爆鸣声笼罩住了。
那股撕扯着魂魄的疼,从她的手心出弥散开,转瞬就淹没了整个灵脉。
凌照雪几乎站不稳。
她顺着苏彧的目光往十几步远的地方看去。
天空燃着黑色的火焰,火星化成万千长箭直朝他们袭来。周围的凌苍山弟子大都灰头土脸,眼底映着几近绝望的死灰色。
一个人影站在滚滚的烟尘里,一剑掼地。
那人转过身,唇边的血染红了衣襟:“带他走……”
话音一落,她手中的长剑一寸寸碎裂,连同人影都化成了一串点芒,逐渐升空,在空中迅速地交织成了一张莹白如雪的网。
凌照雪看着逐渐变得透明的指尖,倏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梦?
她虚虚地握了一下拳,四肢百骸都还隐隐作痛,就算是梦,也未免太过真实了。
凌照雪起身,推开了窗。
僵冷的月光铺洒在地。
是不是苏彧做过同样的梦,又或者曾在流幻镜里见到过预言,又或者……
那根本就不是预言。
“可是魔域结界若开,魔族和人族势必冲突不断,”宇文淮眉心紧锁,“葛师兄为何要这么做?”
凌照雪收回思绪,侧目看了一眼沈若溪,没有答话。
沈若溪长睫颤抖,半晌,才开了口:“人族和魔族的矛盾激化,四仙门便有了攻入魔域的理由。”
*
花谣城,丹桂飘香。
形形色色的吆喝声混着清甜:桂花酥、桂花糕、桂花糯米藕、桂花千层糕、桂花酒酿圆子……
但云泽湖畔,一如既往得冷。到了晚上,甚至更冷,就好像隆冬已至。
葛云清一身夜行衣,将二十四道符文逐一排开。
“我们……就这么看着?”沈若溪抿着唇。
凌照雪看着手里的地图,点了下头。
十六城的阵图都已经布置完成了,「八音断九霄」。可她隐隐觉得,苏彧要对付的绝不是葛云清。
葛云清背后还有什么人。
也就是那个人,给他点明了破开魔域结界的方法。
葛云清抽出长剑,握住了剑身。血色滴落,在触碰到地面的瞬间,堪堪定住。
凌照雪身侧突然窜出去了一道人影。
“沈——”宇文淮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拦住。
“若是这么简单就能阻止,”凌照雪叹了口气,捏着发辫,“我们也就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了。”
“葛师兄,不要再一错再错了。”沈若溪拎着长剑,停在了葛云清五六步远的位置。她握紧了剑柄:“若是打开了结界,只会让更多的人家破人亡……”
“但也可以让我们一举歼灭魔族。”葛云清既不意外,也没有任何动摇,“沈师妹,你忘了我们……”
沈若溪呼吸几乎停滞,抿紧了唇。
她与葛云清都来自白萍城郊的一个长云镇。数十年前,三名魔修闯入,几乎屠尽了整个镇子,只有不到十人逃脱。
“魔尊尚未降世,现在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否则,届时生灵涂炭,死的人只会更多!你们以为你们的小动作我不知道?区区黄毛小儿,也能把你们耍的团团转。此二子不除,”葛云清乌发从发梢开始逐渐褪色,变得雪白,“天下必会大乱。”
沈若溪还未扬剑,一道屏障如刀般在她面前纵劈而下。
她起身后撤。
方才所站的地方,烟尘滚滚,看不清葛云清在何处,只听到他声音沉如霜雪:“阻止我的人,一并除之。”
血色怦然落地。
“开——”
轰隆一声,惊雷乍起。一道红光直冲九霄,将半个天空连同云泽湖都染成了血色。
接着,那洇散的红一点点变得沉暗,最后变回了一片漆黑的夜色。
只有一条隐隐的红线,从天角裂开,延伸到诸人的脚下。
葛云清青丝尽白,如雪线一般在风里散开。
一黑一白两道冷光从缝隙里一掠而出。
葛云清轻挑了一下眉梢。
缝隙越裂越大,泻出了一片黑沉的汪洋,在昏夜里翻涌,回旋。
长剑出鞘,迎上了两柄神武。
金属冲撞如雷鸣般滚落。
绯红的雾气迅速将三个人影包围了。
凌照雪催动了符咒,十六城一一腾空而起赤金色的符文。
“用过的阵法,你们难道以为还会有用吗?”葛云清冷笑了一声,只是一扬手。十六道符文还未来得及成阵,就一个接一个地零落了。
如同从枝头跌落的花瓣,在空中散成了无数点芒。
宇文淮身侧的佩剑嘶鸣不止。
他们已然后撤,却还是被那股极强灵压呛了一口血。他看向葛云清,艰涩道:“化神境……”
葛云清竟然入了化神境,可没有一个人见到他经历化神雷劫。
“和光,”苏彧眸间映着凋零的阵法,伸出手,轻声道,“召——”
裴间尘身形微滞,转身看了一眼苏彧。
和光回落,停在了苏彧面前三步的位置。
无数温润的光线盘上了苏彧的指尖,那条莹白的发带在夜色里静静地流过一抹黯淡的光。
葛云清长眸半眯。
离歌席卷着从裂缝里逃逸而出的魔息,已然直刺向他的心口。
裴间尘魔骨被镇,但离歌仍是一柄魔剑。
十六城散落的符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宛若无数银河,顺着和光的剑身盘绕而上。
风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大。
云泽湖畔的树被连根拔起,露出了藏匿在四处的仙门弟子。
他们原本是要拦截所有打算从这里逃窜的魔族,尤其是,魔修。
但眼下,他们自己连站都站不稳,只能抱住了身侧的树干。还有人卧倒在地,死死地扒住了地面。
月华如水,苏彧长发扬起,双手结印。
一声清越的长啸在天空中回响,犹若凤凰鸣。
和光周围的白芒一瞬炸裂。一只拖着繁丽长尾的火凤振翅而起,五色的长痕在空中划出了笔直的线。
随后,从火凤长尾处,散落如烟花。
轰——
和光崩碎,连同剑魂一并献祭。
整个长夜亮若白昼,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苏彧擡指从唇角的血抹过,毫不犹豫地起诀:“列阵——”
九天之上,东南西北四方位,长芒如箭而至。
千霜、迢明、音阙、炎幽。
四柄神武受召而来,列位,将归墟上空腾起的黑浪围住。盘旋的黑浪在被剑气封住,最后竟从归墟之下冲出了一条蛟龙。
通体墨黑,鳞片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光,吞天吐地,手掌般大小的赤目直直地盯着葛云清。
裴间尘身影一晃,拽过了苏彧,擡手捂住了后者的心口。
没有血,可心跳羸弱不堪。
苏彧冰冷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没事。”
裴间尘几乎目眦尽裂,薄唇颤抖,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苏彧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召唤神武,裴间尘从他的灵脉里察觉到了其他的东西。
好像是十二道符文。
他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
“苏彧——”
裴间尘跟着擡起了头,顺着苏彧的目光,看到那条黑龙张开饕餮般的大口,将葛云清的话连同尾音吞噬掉了。
“你很有趣……”
天地归于宁静。
苏彧的手从裴间尘手臂上移开,凝视着盘旋的黑龙,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
黑龙在空中扭动着身躯。
太安静了,反而显得眼前的景象无比诡异。
但才不过十几个数,黑龙的筋骨发出咯咯的裂响,随后一寸寸爆开。眨眼之间,黑云铺天卷地潮水一般淹没了整个云泽湖畔。
裴间尘立即擡手,在二人身侧张开了一道屏障。
四柄神武哀嚎,猛然碎成了千万片,从空中散落如雪。
在碎片里,映出了无数个苏彧,也映出了无数个裴间尘。
苏彧站在屏障后,掐住了掌心,五感近乎丧失了一瞬。
很快,他就听到了血脉倒流,冰冻入骨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像是无孔不入的风声,直直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了进去。
“你明知道我是什么?还想用这些小伎俩?”冷风就贴着他的脖颈。
苏彧瞳孔骤然一缩,有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试图抓住他,但却生生从他的身侧滑落了。
他转头,想再去看裴间尘,可身侧什么都没有。
只有哀嚎遍野。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比刺骨的冷刃刮在骨子上还要疼。那是他曾经梦到过,看到过,也经历过的冰天雪地,血海枯骨、天涯断渊……
五柄神武也只是螳臂当车?
这就是……神?
一股几乎暴戾的威压拍在他的头顶上方。
苏彧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看见夜幕里睁开了一只眼。那是一只灰色的眸,似乎在找他。
“你不信天道?”声音就在他的脑海里。
苏彧微仰起头,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不信。”
“你也不信神?”
“不……”
“你有很强大的力量。”那个声音顿了顿,“只要你肯信我,我便改了你的命运,让你……”他故意换上了苏彧的声音,就好像是他在说服自己,“活。否则——”
苏彧一阵晕眩,身侧景象骤然改换。他站在断崖边,脚下宛若炼狱。
但那里的每一张脸,都是他。
往上爬的是他,堕入地狱的是他,伸手试图抓住他的脚踝的,还是他。
“痴心妄想。”苏彧直直地对上了那一只灰眸,一字一顿道。
他要的不是茍活。
要的是九天十地再无魔尊,要众生活,也包括裴间尘。
因为他说过,他会护住他。
苏彧阖了下眼,咬碎了藏在后槽牙里的洗髓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