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希望

东莱洲,断涯城。

裴间尘身为魔族,处在魔域,远好过留在罡气极重的仙山。

对于苏彧而言,恰恰相反。

原本他入了天境,魔域的魔息近不了他的身。但昨夜为了压制住裴间尘魔心的反噬,几乎让他耗尽了气力。

裴间尘察觉到掌心里的手微抖。他正欲调动灵力,就猛地吐了一口鲜血。

血色犹如红梅,落在青白的长衫上。

他早已习惯了魔骨的存在。眼下,他被彻底斩断了和魔骨的联系,又强行催动了玄境的血咒。

苏彧先迅速稳住自己的气息,转而又抽出灵力复上了裴间尘的手。

在魔域,那股干净纯粹的灵力,就好像是散发着香气的佳肴。加上裴间尘身上浓重的腥气,二人立刻就成为了整个断涯城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魔修们蜂拥而至。

苏彧抓紧了裴间尘的手臂,连头都没有回。

和光一跃而出,宛若从雪山之巅迸发出旭日的白芒,倾盆而洒,横贯在那群魔修面前。

只是剑意。

但个中意思很明确。

——来者,杀。

魔修们面面相觑,纷纷后撤,无人敢上前一步。眨眼的功夫,二人的气息便在巷口消失了。夏九思派出了所有的手下,把断涯城几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二人的踪迹。

三日后。

断涯城的长留巷附近,曾有人见到一名人族的男子出现过。

夏九思即刻下山,沿着长留巷,挨家挨户地搜,连地窖水井都不肯放过。

查了不到十数户人家后,二人就主动现了身。

“夏师兄在找我们?”

苏彧话音未落,夏九思手中长剑就先出了鞘。长芒直刺向苏彧的脖颈,和光尖啸一声,将那柄长剑震飞了出去。

周围的虚空,十数团黑雾慢慢地凝成人形。

苏彧抄起袖子,朝现身的护卫们扬了扬下巴:“夏师兄这是……”

“谁是你师兄。”夏九思冷漠地打断了他,声音带着愠怒。

他攥得指节咔咔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从尊上身边滚开。”

长剑在远处震鸣,回落,复又指向了苏彧。

剑身微微颤抖。

夏九思当然知道,除非自己现在立刻入魔道,否则绝非苏彧的对手。但魔族被仙门弟子驱赶残害了这么久,裴间尘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了。

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彧把他们未来的尊主封印。

裴间尘原本站在苏彧身后调息,忽地掀开长睫,沉墨的眸色像是化不开的夜色:“你说什么?”

淡白的雾气顷刻之间在他的掌心里消散。像是夹着冰渣的风吹过,周围瞬间变得极为阴冷。

他扣住了苏彧的手。

掌心温热,将苏彧与那股寒意隔绝开。

他细细地摩挲着掌心里的指节,就好像是在把玩着一块玉石,冷漠地看着夏九思等人。无论是他的语气还是动作,都将他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展示出来。

夏九思抿直了唇角,不甘心道:“裴师兄,你本应成为三界之主……”

裴间尘死死地握住了苏彧的五指,漠声打断:“谁是你师兄?”

夏九思一怔,半晌,才开口道:“你本就是魔族,凌苍山绝不会放过你。”

裴间尘既然能够用界域,是魔族无疑。

苏彧的话,大概除了那句是重生的,只怕没有一句是真的。如今,苏彧已经彻底俘获了裴间尘的心,他所谓的“怕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夏九思恨透了苏彧,也恨透了自己的轻信。

“不劳你费心,”苏彧没有理会他目光里的怨毒,转头看了一眼裴间尘,平静道:“我自会护住他。”

裴间尘薄唇微张,还未说话,脑海里蓦地一片空白。

仿佛所有的字句都只是苍白的花,在他的舌尖逐一枯萎,只有心里,怦然一声,绽出了一抹明亮的霞色。

他的掌心越发地滚烫。

苏彧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融化了。

夏九思的剑尖抖动如筛,终于垂落了下去。

裴间尘转身将走,声音不冷不淡:“不管你来此,是为了抓我回凌苍山……”

“我——”夏九思眸光剧烈地颤动,正欲解释,但裴间尘没有给他机会。

“还是想让我去当什么魔尊,都趁早死了这条心。同门一场,你走吧。”

赶来的护卫们面面相觑,却缓缓抽出了佩剑。

夏九思突然身影一晃,拦住了二人。

裴间尘眼色一沉,但夏九思已然单膝跪地,见他跪下,那些护卫们也纷纷跪下行礼。

“流幻镜的预言一定是真的。”他垂着头,手里是一枚「六合殿」的令牌,丝毫没有怯意,克制着声音里的失望和愤怒,“我可以等。这是魔宫六合殿的令牌,尊……,你们在那里最安全。”

*

这几日,夏九思四处寻找裴间尘的下落,曾给魔宫的守卫看过画像。那些守卫见到裴间尘的到来,纷纷行礼。

苏彧大概能猜到,魔宫的所在魔息定然极重。

夏九思其实是想要借此让裴间尘冲破他下的封印。

他没有猜错。

魔宫的结界刚拉开了一道缝,寒意就从脚底渗了上来。

他们甚至还没有走到六合正殿,言今安就得到了风声,赶到了魔宫。

他看到裴间尘的瞬间,立刻就知道后者的魔息被封印了。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犹如跗骨之躯。

只是被封印。

只不过是被封印。

而裴间尘身边还有一个苏彧,一个在凡境的时候就差点要了他的命的苏彧。

苏彧转身,清冽的罡气就让言今安无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

言今安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只是犹豫了一瞬,立刻单膝跪地:“尊……尊上。”

他也不多言,双手捧着一团冷光。

醉心草。

言今安找到了纪白,扬言若是纪白和他那群药庐的弟子不帮忙,他一把火就把药庐整个后山都给烧了。

他一身的血,像是熊熊燃着的烈焰。

纪白被他那疯癫的眼神吓到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温舒。

最后,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而且是两株。

按照约定,半个月后裴间尘就会来找言今安。虽然裴间尘没有依约而至,但正因为如此,这段时间里,言今安寝食难安。

这不仅仅是两株草,更是他和温舒的两条命。

裴间尘正要擡手,一道冷光撕开了魔宫的结界。

诸人擡头。

离歌嘶鸣,和光已然迎了上去。

雪意铺天盖地,几乎能将整个六合殿冻成冰。

——侵雪剑。

“想当魔宫的主人?”来人立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冷哼了一声。

裴间尘擡眸,还未开口。

苏彧一反常态,眼底火星四溅,刚烈的剑意在他身侧爆发,和光一化为万。

侵雪剑身处,像是积雪融化,一点点从白色变成了黑色色,只留下剑尖的一点白,像是雪山巅。

剑气冲撞,砸落在地上,将青石硬生生地敲出了蛛网般的裂隙。

苏彧握住了和光,纵劈之下,竟是将徐桑落拉入了一个结界。

裴间尘站在一旁,掐着指尖,却没有说一个字。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轰——

惊天动地,结界裂开。

徐桑落站在地上,眉心紧锁。

他练了几乎一年的剑招,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却被面前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仙门弟子一剑破了?

他舐了下唇角,睨了一眼裴间尘,人影当即就消失了。

苏彧的呼吸微促,收剑回鞘。

裴间尘握住了他的手腕,从言今安手里接过了醉心草。

言今安却迟迟没有起身。

“还有何事?”

言今安擡起头,撑在地上的那只胳膊微颤:“尊上能否告知属下……如何才能除掉魔息?”

苏彧有些意外地垂眸看他:“你不想要这一身魔息?”

言今安默然片刻:“若是能除去魔息,即便混迹在人界,也不用担心身份被发现。何况……”

他闭了闭眼。

“尊上想必也清楚,修炼魔心者,最后只有两条路。日日被魔心折磨,痛不欲生;或者,受魔心控制,失去理智只知杀戮。”

这才是夏九思的父亲送夏九思去凌苍山的真正原因。他说是让夏九思去寻找魔族不修魔心的其他出路,实则只是为了让夏九思远离魔心的修炼。

他早就知道,魔族不修魔心不能破入玄境。但他给了夏九思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苏彧帮不了言今安。

十六城神坛的「愿」已用尽。四仙门眼下也绝不会再用护山法阵帮他这个“魔族奸细”。

言今安缓缓起身,没有失望。因为裴间尘站在他面前,就是最大的希望。

*

苏彧和裴间尘没有留在魔宫。在言今安的帮助下,他们在东莱洲找了一个偏僻的落脚点,混迹在一群普通的魔族里。

苏彧取了笔墨,一笔一划地抄着书。

二人在魔宫的藏书阁仔仔细细找了一遍,裴间尘找到了三本比鬼画符还鬼画符的书,带了出来。

就好像是某种本能,裴间尘能够感觉到那些书与魔骨有关。

可那些文字,就连他也看不懂。

出乎苏彧意料的是,他这一天收到了凌照雪的信。他曾教兰沛和江离芷联系自己的法咒,没想到他们竟然还会联系他。

这件事,还没完。

苏彧越来越确信,曲规的死和柳玉泉甚至葛云清都脱不了干系。

他和裴间尘都开始怀疑,柳玉泉没有死。又或者,柳玉泉早就不是柳玉泉了。

裴间尘从来不打扰苏彧抄书,他会去附近的铺子里买些魔域才有的小点心。他也从来不会走太远,始终都在二人能感应到彼此的距离里。

苏彧抄完了一页,就寄出去一页,可迟迟都没有回信。

一日,他醒过来,发现裴间尘不在。

完全不在,也不在附近。

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他们的字是很像,但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裴间尘的字更遒劲。说是离开两三日,很快就回来。

苏彧仔细地将字条折好。

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原因。

魔心反噬。

他轻吸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间,还没有推开院门,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一名仙门弟子就在他的院外,被十几名魔修包围了。

那人身后,紧紧地护着一个人。

剑气四扬,如长瀑将魔修吹散。

苏彧看着席珏,眉心微蹙:“有什么事不能信上说?”

席珏身后的人走了出来,朝苏彧微微颔首。

“是我让席公子带我来的。”她语气不急不缓,稍有几分歉意,却丝毫没有被方才的景象吓到,“你就是苏彧?”

苏彧点头,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

果然,来人朝他拱手:“闻人笙。之前你救过我儿性命……”

苏彧将二人引入了院子,加重了结界。

“是晚辈应当做的。”他回礼道,“魔域太过凶险,前辈为何……”

“你写的信我都看了。”闻人笙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厅,“虽然你有意打断了字序,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在调查的是魔骨。”

席珏正站在一旁的架子上,打量着一排形态各异的人偶,蓦地回头,惊讶道:“魔、骨?”

苏彧请她入座,恭谨地倒了一杯茶:“前辈可是知道什么?”

“所谓魔骨,是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