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
不弃
苏彧擡手起符,却没能撼动里面的那层结界。
他心底渐冷,擦破指尖,以血为墨,才勉强破开了一道一人宽的裂缝。
苏彧侧身,只手就推开了门。
结界在他身后当即合拢,但房间里的杀意浓烈如冬霜,瞬间从四面八方一涌而来,直顺着他指腹的伤口,钻了进去。
不仅仅只是冷,而是像是浸透了凉水的刀,刮在骨头上。
苏彧吸了一口凉气,但目光却停留在裴间尘身上。
后者盘膝坐在榻上,周身缭绕着冰霜般的气息。他没有睁开眼睛,蹙起眉,呛了一口血,才让杀意从苏彧的血肉里退了出来。
“谁……”裴间尘艰涩地动着唇,“让你进来的……”
他话音还都没有落下,就被清冽的笛声盖了过去。
泉鸣叮然。
裴间尘猛地掀开了眼皮。
流瀑跌落在地,如银盘碎裂。杀机一瞬张开,竹笛被凌空绞成了齑粉。
他将苏彧抵在门扉上,手指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剧烈地颤抖着,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
苏彧伤口处的血气微弱,但对于此时的裴间尘而言,太过浓烈了。
裴间尘起了一道符咒,苏彧指尖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苏彧余光扫了一圈,立刻瞥见不远处的窗台上,原本养在瓶里的凤仙花,凋落了。
枯萎的黄黑色花瓣洒了一地,像是触目惊心的尸骸。
它们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只是被裴间尘用灵力滋养着,才一直勉强装出了生机勃勃的样子。
苏彧喉间上下滑动。
裴间尘本就是魔。
即便他借着四仙门的护山阵法,消弭裴间尘魔骨之上的万千魔息,封印住魔骨与归墟之间的联系,又能让裴间尘伪装这副模样多久?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裹住他了心脏,让他透不过气。
苏彧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二人的呼吸在咫尺的距离里交错缠绕,心跳声在漫长的沉默里震耳欲聋。
裴间尘闭上了眼,不愿让苏彧看到自己的眼睛,也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他抿直了唇角,挣扎着松开了手,哑声道:“我……没事……”
苏彧却看见,裴间尘的指尖萦绕着一丝魔息,虽然很微弱。
是因为回忆过去的事触动了裴间尘的神识,所以又生出了新的魔息?
还是……
苏彧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这个想法令他如坠冰窟。
“裴间尘……”他屏住了呼吸,艰难地说出了后面的字句,“你有没有给我下幻……”
他掐住掌心。
“不——”裴间尘立刻睁开了眼。
他太慌乱了,身后的杀意在结界里激烈地冲撞着,将桌案上茶盏里的水都冻成了冰。
裴间尘俯下身,炽烈地吻住了那张颤抖的唇,带着前尘的愧疚爱恨与纠葛。
他扣住苏彧的十指,将他抵死在门上。
不是假的。
苏彧眼梢泛红,在间隙里低声喘息。
“我发誓……”裴间尘低沉的嗓音落在他颈侧,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对你用界域。”
他压住眼底躁动不安的火光,突然撕开了苏彧身后的结界,将门一把推开。但门刚闪开一道缝,苏彧就欺身而上,伸手按住了他的后颈,主动贴上了他的唇。
结界在苏彧身后飞速地缝合。
苏彧擡指,又降下了两道结界。
他明白了。
葛云清之所以要让他们留在这里一个月,是因为他知道这一个月内,裴间尘必被魔心反噬。
温热的气息,混着一股腥甜,顺着咽喉流下。
裴间尘的瞳孔骤然缩紧。心头血在他的血脉里蔓延开,让他整个人都被那股贪恋已久的气息箍住了。
他想要推开苏彧。但火星落入枯草,瞬间就成了燎原,紧紧地包围了他,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裴间尘没有丧失理智。
也正是因为这点微薄的理智,让他更加清楚地知道。
他不想要推开苏彧。
从归墟那一日,他就想要不顾一切吻他,占有他,让自己的气息和他的气息永远地纠缠在一起。
他们曾经那么爱彼此,如今也依然爱着彼此。
为什么要让他们分开?
苏彧眼帘微颤,气声道:“我留下……”
*
他们额头相抵,鼻尖轻触,像是在永恒的冷夜里依偎取暖的小兽。
苏彧咬破了唇,腥气在齿间散开。
他极轻地在潮湿的空气里开口,嗓音涩哑:“为什么你身上这么快就生出了魔息……”
裴间尘抱紧了他,手指从他的发里穿过,轻声道:“别多想,只是反噬。”
温凉的指腹从苏彧肩上的红痕点过。他既心疼,又自责,但理智的弦还在:“即便你不留下,我也……”
他能抗过去,他必须能扛过去。
苏彧仰起颈,用湿热的唇堵住了他的话。
——那就什么都不想。
——不去想假如,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
*
天幕亮起,一夜旖旎如无字的纸。
裴间尘醒来的时候,魔心已经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但后半夜,混乱了。
魔心在浓郁的夜色和抵死的缠绵里吞噬掉了裴间尘的理智。最后,只剩下欲念。
如果不是因为苏彧入了天境,昨夜怕是会要了他半条命。他呼吸极轻,时断时续,偶尔还因疼痛发出几声低.吟。
裴间尘垂下长睫,单膝跪在床榻边,掌心放着苏彧依然湿濡的手,轻轻地在那修长的指节上落了一个吻。
三道心火在苏彧身侧复又点燃。
直到苏彧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裴间尘这才踉跄起身,将苏彧身侧的被子掖好。
他缓步走到了窗边,沉默地盯着那一地的凤仙花瓣,俯身去拾。可指尖刚碰到花瓣,那摊尸骸就彻底变成了粉末,再也拾不起来了。
他并着两指,用一缕灵力将碎沫卷回到了瓶里。
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窸窣的响声。
“裴间尘……”苏彧在呓语里含糊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
裴间尘脊背猛地一僵。
静心咒倏然张开,他身影一闪,落回到榻侧。
裴间尘眼角氤氲着薄薄的雾气,轻轻地捏住了苏彧的手指:“我在。”
他曾经在漫长的时间里,认为是苏彧抛弃了他。但对于苏彧来说,又何尝不是他先背叛了苏彧。
再后来,世人要杀他,要折磨他。
只有苏彧一人,想要救他。
苏彧曾经那般孤单甚至孤注一掷地,等过他那么久。
他还有恨。
恨意,让他在那些时间里,不那么空虚。
可他留给苏彧的只有空白的绝望。
他欠苏彧的,才永远都还不清。
*
苏彧醒来的时候,恢复了一些气力,但声音还是哑的。
他看着床榻边沉默的裴间尘,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点了吗?”
裴间尘怔愣一瞬,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密地痛了起来。
他低头吻在苏彧湿漉的鬓角:“没事了。”
苏彧调息片刻,身上的疼痛感还未彻底消散,就见一只灵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曲规死了。”
是凌照雪的声音。
苏彧眉心一跳。
“半个时辰前,无双殿的几个弟子在平杏镇无意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手筋都被人挑断了。另外,瑞抚镇有个叫谢轩的人,被人断了右臂,还有……”她收住了话,声音变得有些仓促,“总之,葛云清已经和不阿殿的……”
“凌长老。”灵蝶里出现了其他的声音,“你门下弟子苏彧明知裴间尘是魔族,屡次包庇,致使后者伤及无辜平民。烦请长老立刻同我们去不阿殿……”
话未说完,灵蝶就消散了。
苏彧转身,看向裴间尘。
裴间尘的手无意识地收拢,薄唇翕动,挤出了一句话:“曲规不是我杀的。”
他只否认了杀人。
苏彧没有说话,他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哗啦一声。
幽篁阁的禁制被人破开了。
*
“葛长老。”苏彧裹着一件青黑色的氅衣,扫视了一圈。三四十余名弟子包围了幽篁阁。
“一月之期未到,如此兴师动众又是为何?”
葛云清这次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看向了颜念。
颜念长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裴间尘,沉声道:“凌苍山弟子裴间尘,杀害曲规……”
“他没有杀曲规。”苏彧漠声打断。
裴间尘侧目,眸光变得灼热。
“审了才知道。”葛云清手指叩在剑鞘上,眸色冷鸷。
“那你们来抓人,可有证据?”苏彧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高,但剑意凌然升起,如若雪山之巅的流云。
“嚯。”宇文淮站在不阿殿的门口,惊叹了一声,“真是每次见,每次都还是觉得令人惊讶。他这个剑意,莫说是玄境,说是化神境,都有人信。”
“你怎么也来了?”凌照雪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捏着发辫。
“何止是我。”宇文淮朝远处扬了扬下巴,“这不,都来了。”
“你觉得他俩要是想走,你们能拦住?”
“那要看凌师姐你站哪边了?你要是不出手,那他俩想走可没那么容易……”宇文淮身侧的剑轻嘶了一声,“不过凌师姐,这次你站他们那边,似乎就不太合适了。毕竟,云师姐那边……”
“你相信不是我杀的?”裴间尘忍不住传声道。
苏彧往他身侧走了一步,擡眸:“曲规的手筋是你挑的?”
裴间尘眸色坦然:“是。”
“谢轩的手……”
“是。”裴间尘喉结滚动。
谢轩给苏彧下毒,还下的是「浸枕山」这样的情毒。即便没有得逞,他不过只断了他一只手,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还有吗?”
裴间尘松松地握拳:“还有……”
“证据自然是有的。”云霁从诸人身后走了出来,擡手往前一送,“就是这柄剑挑断了曲规的手筋,还杀了他。裴间尘,这柄剑,你可认得?”
“另外,”她压住怒火,继续道,“不归在沉香阁入魔之事,你们二人可知内情。”
无双殿的封平之曾经说过,苏彧是魔族卧底。
当初,是因为裴间尘的缘故,大家才愿意信他。而眼下,裴间尘既然是魔族,那此前连孙不归在沉香阁无缘无故走火入魔的事,都变得蹊跷起来。
即便孙不归练习了禁术,他只是前去探望封平之,没有理由会无故入魔。而当时裴间尘和苏彧就在沉香阁。
苏彧没有接话:“曲规是何时死的?”
“三五日前。”
“我们在这禁制里少说也有十几日了,三五前……”
“以你们二人的功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开这禁制,轻而易举。”葛云清冷眸扫过。
苏彧默了一瞬,他还是想错了。
从一开始,葛云清就没有打算让他们离开凌苍山,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裴间尘。
裴间尘指腹抹过刀刃,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你真的愿意……跟我去魔域?”
那日,苏彧催动咒术时,曾经告诉过他。
「如果失败,我便同你一起去魔域。」
苏彧转眸看了他一眼,长睫轻眨,缓缓抽出了和光。
“苏彧,间尘。”颜念见他们二人亮出神武,提醒道,“若是妄图脱逃,罪加一等。你们不过天境……”
“天境。”裴间尘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
他眸色一沉,一抹赤色的符文倏然张开。
裴间尘举起淌着滚滚热血的离歌。
一剑斩落,硬生生地将面前的虚空斩开了一条幽邃的口子。
那是玄境魔族才能做到的,魔域的传送阵。二人的身影眨眼之间就在幽篁阁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