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

妥协

裴间尘是拼尽了所有的气力,才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三个字。

「你走吧」。

他必须要放开苏彧,那几乎就是让他把自己的心剖了出来。但现在,那颗心又落回到了胸膛里。

在平静和汹涌之间,他的心潮反复地跌宕着。

魔息滔天,只有他们二人脚下,是一湾清冽的光泉。

归墟的魔息,明明那么冷。

可他面前的人,面上没有一丝情绪。

裴间尘透过交握的指尖,点燃了自己的心火。火顺着灵脉,让苏彧苍白的脸色慢慢地变暖。

五色的光在二人之间散落。

苏彧隔着咫尺的距离看着裴间尘,眼眸的情绪复杂,却又一如既往的纯粹。

“裴间尘,”他轻吸了一口气,“如果……”

四州十六城。

十六座神坛,一枚枚挂在枝桠的香囊腾空而起,如凤仙花一般,怦然绽放。

三十二道符文跟着铺展成了一片绯红的花雨。

窸窣的落雨声,掩住了苏彧的后半句话。

裴间尘的眸色却因为那句话,剧烈地震颤起来。

凌苍山,东南方位。

“师兄,鸣山预警,让各峰弟子立刻离开凌苍山。那我们……”

磬三殿的那名弟子摇头:“你先走吧,八方阵至少留下一个人来守。”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你们都尽快下山。”

“可这个阵,真的能够阻止……”小弟子咬住下唇,脸色微微发白。

“既然是凌长老和苏师弟说的……”那名弟子攥住衣角,眼里倒映着泼洒的墨色,“一定可以。”

“那我也不走了。”

“我也是。”

“师兄!”小弟子一脸震惊指向白洱山的方向,“那是——”

一模一样的阵,在白洱山的方位烟花般张开。

与此同时,白洱山。

“少主,”南宫励跟在南宫曜身侧,看向天空中盛开的阵图,“白洱山是第一个回应的。”

南宫曜微微扬起嘴角,掌心抵在剑鞘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个阵,我从未见过。少主可知……”

南宫曜转过脸看他:“当时你和席家那人让守山弟子换上的阵,可又曾见过?”

南宫励无意识地攥住了拳,摇头。

“不管它是什么。”南宫曜转身扫向了身后同样一脸迷茫的守山弟子,“那可是我们整个白洱山的救命恩人。”

瑶山。

席珏右手执扇,懊恼地敲在拦杆上:“就晚那么一点。苏师弟要发信号,也不提前说一声。早知道如此,我们就应该约定一个发信号前的信号……”

身后的一名弟子抽了下嘴角,却没有接话。

另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弟子茫然道:“席师兄,这个阵到底是什么用啊?凌苍和白洱都用上了这个阵?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话未说完,周围的弟子都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可席珏只是缓缓推开了扇,望向凌苍山的方向。

十数道微弱的烟在夜里像是弥散的雾,大概能看出来那是疏散各峰的信号。再加上,方才从凌苍山四城传来的消息……

他眸光沉沉,依然挤出了一个笑:“天机不可泄露。”

太虚山。

“师父,”阮飘飘仰望着天穹,指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阵,“这个阵感觉很温暖。”

“温暖?”

阮飘飘用力地点了下头:“就好像……”

她阖了下眼:“……春日煦风里被吹散的桃花。”

“你啊。”齐霁宠溺地揉了下她的头,“那个苏彧的话,你就这么相信?难得见你这么认真。”

阮飘飘是一个峰一个峰地说服守峰的弟子,让他们收到信号时换上此阵。

阮飘飘眨着明眸:“当然,因为苏师弟当时也这么相信我。”

齐霁看向白洱山和瑶山的方向,四大仙门竟然都用上了守山的法器催动了此阵。

她面上闪过一抹担忧。

“师父不必担心。”阮飘飘忽然又开口,眼神也从未有过的坚定,“一定可以阻止。”

“阻止什么?”齐霁眉心一沉。

星盏在阮飘飘的眸里划过:“不好的事。”

*

铺天盖地的魔息,就好像是没有尽头的黑海。

恐慌、无措、绝望席卷了整个凌苍山。

长老们讶然地望向飘落的阵雨。

四仙门。

凌苍、白洱、瑶山、太虚。

凌苍山就罢了,其他三大仙门竟然都让出了自己的护山阵法。苏彧是什么时候说服的他们?

魔息在雨里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就好像遇到不是雨水。

而是纸遇上了火。

魔骨尖啸的声音几乎撕破了裴间尘的耳膜,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不知道苏彧要做什么,如果,这就是他能看到苏彧的最后一面。

他近乎贪婪地,要将苏彧从头到脚的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苏彧轻眨着睫,攥住裴间尘的指尖。

他原本是要将这道符留到最后。但他没有想到,裴间尘竟然会为了一个幻象,冲破了封印,暴露了身份。

他不知道的是。

裴间尘怕得不是幻象。裴间尘怕的是有朝一日他分不清幻象,他必须将这件事刻在骨血里。无论真假,他都不会伤他半分。

苏彧薄唇翕动:“散——”

话音落地。

那个字被无限地拉长,绯红的光如朝霞忽然从天上照落,巨响震天动地。

轰——

三十二道符咒尽数化为了点芒,燃着的魔息一瞬消散。

星光璀璨,明月皎皎。

苏彧松开了裴间尘,擡手擦去了唇边的血色,转身朝诸人行了一礼。

“你竟然真的……”颜念呼吸微促。

这种程度的魔息,竟然被一个刚入天境的弟子,破了?

宇文淮也一脸不可思议地四下扫量了一圈。真的,一点魔息都不剩。

他的目光停在了凌照雪身上。

苏彧擡起头,和光从高空如凤凰般振翅回落,悬浮在他身侧。他伸手握住了剑柄,剑尖抵地,没有收剑。

因为他在等。

两人都不过天境,却有两柄神武。

一人有着几乎能够摧城的力量,但另一人却能以无人看懂的咒术化解。倘若二人联手……

但经历方才的事,裴间尘的魔息被镇,苏彧催动那样的阵法,也耗费了不少心神。

他们二人施展不开全力。

“那可是流幻镜。”葛云清打破了沉默,手中长剑啸鸣清亮。

流幻镜的预言,必然成真。

“何况,能够骗过这么多人的幻术,我只知道一种。”葛云清身上的杀意倾泻而下,“魔族的——界域。也就是,你是魔族。”

他身上杀意铺陈而下,堪堪停在了苏彧身前三步。

一个人影拦在了他们之间。

凌照雪将一根发辫拨到了身后,头也没有回,扫视了一圈:“既然长老们都在,那就各自表态吧。”

长剑猛然掼地,剑气吹乱了她的青丝。

“但想要动我徒弟,先问过我的剑。”

*

山上弟子们得到的说法是,柳玉泉试图破境时不慎走火入魔,苏彧和裴间尘极力阻止受了重伤。接下来一个月,他们都在幽篁阁疗养,任何人都不准前去打扰。

实际上,是将二人幽禁在了幽篁阁。

这是葛云清愿意做出的最大的妥协。

如果这一个月,裴间尘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他们可以先不追究。但一个月后,他们必须下山。

离开凌苍山,也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但若是这一个月内,裴间尘有任何异常——杀无赦。

苏彧太累了。

他栽倒在床榻上,昏睡了过去。他睡得从未有过的安稳。

他暂时不必担心裴间尘入魔,也再也不必担心裴间尘的魔族身份暴露了。

幽篁阁下了禁制。

众人都知道,拦不住二人。

苏彧中间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一个温热的掌心里。

裴间尘一直坐在他的榻侧,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很轻,很轻,怕惊扰了他的梦。

裴间尘借着这个机会,开始努力地回忆着前世的事。

苏彧原本是不同意的。但即便他不同意,裴间尘也会这么做。苏彧研究了许久,也只能找到一道符文,勉强减轻些裴间尘神识上的痛苦。

一天下来,裴间尘偶尔能想起些片段,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抓住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他逐渐变得有些焦躁。

因为往往那些画面和苏彧毫无关系,是他少年时在凌苍山修行的记忆。它们更容易从神识的束缚里挣脱出来。裴间尘在日复一日的失望里开始逃避,甚至有那么几天,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宁愿自己的记忆里都是苏彧。

好的,坏的,爱的,恨的。

苏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劝慰道:“算了。”

裴间尘忽然擡起头。

不……

他的记忆是假的,那些根本就不是苏彧。裴间尘又重新投入到艰涩的识海里,他说过,他要想起来。

半个月后。

苏彧惯例来看裴间尘,但裴间尘一早就反锁了房门,还下了禁制。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

但苏彧能查探到裴间尘的气息,就在屋里。

他坐在屋外的长阶上。

从第一缕阳光升起,到最后的余晖散去,手中的符纸都被他撚得散架了。裴间尘没有解开禁制,苏彧没有再敲门,但也没有走。

柳玉泉的事情,还有很多蹊跷。

以柳玉泉的修为,几位长老的剑阵固然能困住他一时,但绝不至于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要降下雷劫。何况,他说要等着裴间尘成为魔尊的那一日。

只有一个可能。

他和裴间尘一样,是自愿被阵缚住。

还有最后那句话,那句道歉的话,就好像……

暮色降下,屋里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响动。

苏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起身破开了结界。但他的瞳孔跟着缓缓收缩。因为外面的结界破开后,里面还有一层。

外面是「乱霞披」,里面是「凝华漏」。

裴间尘不是为了挡住他,而是为了阻止自己出来。

——魔心,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