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选择
苏彧没有和裴间尘一起回凌苍山。
那只是他的一抹神识，和裴间尘制造出来的幻象。
若裴间尘是前世的魔尊，他甚至可以控制住凌苍山上所有的人。
但他眼下不过天境。他没有把握可以制造出两个人的幻象骗过山上的长老，便一个人回了凌苍山，让苏彧在山下等着。
裴间尘顶着「束绛纱」带给他的几乎千钧压顶的压迫，才终于将柳玉泉要他做的事，通过神识告诉了苏彧。
——「他要我，今夜，杀了你。」
苏彧抓着裴间尘的手收拢。
如果不是因为裴间尘耗费了太多心神来制造他的幻象，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柳玉泉控制住。
他从袖里取出了那支修修补补的长笛，裴间尘一把就攥住了他的手腕。裴间尘几乎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既慌乱，又无措：“不……”
苏彧的呼吸滞了一下。
他阖了下眼，左手掐了一道清心诀，轻声安慰道：“我不用心头血。”
裴间尘依然没有松手，喉咙里已然涌上了腥气，一双褐眸警惕又满怀戒备。
苏彧叹了口气：“我用不了心头血。”
裴间尘回过神，终于放开了他。
笛声清亮如振玉，裴间尘的气息平稳了下来。
「你就按他说的做，不过就是幻象。我会找到证据的。」
苏彧现在回想起当时，裴间尘没有说话，也就是说裴间尘当时就并没有同意他的建议。
原本和光也只是幻象，但剑堂那日之后，苏彧就让和光去了那抹神识旁。
冷月从未有过得亮，也许是因为天色从未有过得黑沉。
幻象破碎，神识归位。
苏彧眼眸流转，催动了攥在手里传送阵。眨眼之间，他就在凌苍山的长阶之下。
黑影遮住了月色。
凌苍山四个方位的鸣示灯尽数亮起，像是燃起了炬火，一片赤色的星辰。
守峰的弟子全部就位，颜念虽然还没有出现，但万千的长剑逆魔息而去。
裴间尘握紧了离歌。
柳玉泉身影一晃，立在长檐之上，风声朗朗：“为师教导无方，门下出了你这样的逆徒。今日……”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斩断了：“玉泉真人分明是迫害门下弟子入魔，何必还说得此般冠冕堂皇。”
苏彧一扬手，和光剑气若长虹贯日，光华照彻了天地，将箭雨一扫而空。
柳玉泉长眸半眯，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包庇纵容者，同罪。”
一柄裹挟着清冷寒光的长剑从他身后奔袭而来，瑶佩流空，玉筝调柱。
——音阙。
只是，剑身上隐隐透着淡色的符文。
苏彧一眼就看出柳玉泉是强行御使此剑。但柳玉泉的修为，即便是神武，也被他牢牢地压制着。
音阙的剑气狂泻而下，如银瀑断崖。
柳玉泉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和杀招，悍然剑意撼动着整座山，直朝苏彧刺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魔骨已醒，他杀不了裴间尘，也没有打算杀裴间尘。
和光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冲上去，音阙就被其他剑拦住了。
离歌剑身上裹缠着滚滚的魔息，如同拖着长尾的黑鹰。但拦住音阙的，不止离歌。
另一柄剑通体泛着红光，在夜色里熊熊燃着。
“真人何必为难小辈。”
说话的是宇文淮。
裴间尘这才完全解开了幻象。
他身侧三步的位置，幽暗的暮色里露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石——留影石。
柳玉泉的目光在裴间尘和苏彧身上扫了一个来回，但语气仍不紧不慢：“既是如此，你们方才也应该听到了。”
他指向苏彧：“他说的是——流幻镜。”
葛云清将骨节攥得咔咔作响，随后仰头看了一眼翻涌的黑云。
能够拥有这等程度的魔息的，除了未来的魔尊还能是谁？
即便裴间尘是被逼入魔，他们也留不得他了。
“流幻镜所显景象，注定会发生，也就是所谓——天道。”柳玉泉转看向裴间尘，“我此番举动，不过就是顺天而为。”
“荒谬……”沈若溪浑身发抖。
她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柳玉泉，也不敢相信，那个未来的魔尊是裴间尘。
“结阵。”凌照雪开口。
柳玉泉勾了下手，音阙回落。
“未来的魔尊就在眼前，你们却要先对付我吗？”他冷嗤了一声。音阙惊动九霄，劈山倒海的剑势固执地朝苏彧的方向落下。
凌苍山上，漫天的魔息长啸而来，拦在剑下。
剑气如断江河。
紧接着，叮然一声。
凌照雪手握长剑，青丝肆扬。她神色复杂，终于还是开口：“柳师兄……你，何必如此？”
柳玉泉眸光里的巨浪似乎凝滞了一瞬，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方才的语气：“天道不可违。”
凌照雪抿紧了唇。
剑气盛放，风声猎猎。
天角的寒月投落下惊心动魄的一束光，很快就被冲撞的剑气绞碎成了雪。
苏彧收剑回到裴间尘身侧。
裴间尘往一旁退了一步，喉结上下滑动，涩声道：“你别过来……”
苏彧盯着他，却见后者的目光从诸名长老身上飞速扫过。
几人横剑在握，手起剑诀。
嗡鸣声宛若清冽的山泉在沉茫茫的墨色里，响彻了凌苍山。
无数莹白的剑影交织掠起。
他们现在要困住柳玉泉，下一个就是裴间尘。
柳玉泉说的不错，「包庇者，同罪」。
柳玉泉侧目，暴退开数十步，身影顿在树梢。
剑阵落。
他提起音阙，松松地握着剑柄，看了一眼纵横交错成网的剑光。
“间尘，”他声音夹着萧瑟的凉风，“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他可是能让和光认主的人，你难道觉得真以为他会愿意和一个魔族在一起？”
裴间尘又从苏彧身侧挪开了一步。
柳玉泉冷嗤，改口道：“好，你不愿杀他，那你面前的这些人呢？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会放过他？”
他满怀恶意地提醒：“他们杀不了你，但是区区天境……”
裴间尘吞咽着血气，眼底的猩红几乎像是能滴下血。
他攥紧了离歌，铺天盖地的魔息却反而一瞬间收拢，像是退潮的浪。
苏彧不愿让他滥杀无辜，那他就不会开杀戒。
柳玉泉微怔，仰天长叹。
“苏、彧。我倒是十分好奇你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
轰隆一声，惊雷炸开。
“苏彧！”凌照雪催促苏彧退开。
化神雷劫。
柳玉泉收剑回鞘，站在夜色里，神情越发地冷：“为师等着你成为三界之主的那一日。”
九霄云碎。
柳玉泉阖上了眼。
魔息拔地而起，化为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屏障，挡在了苏彧和裴间尘身前。
柳玉泉身影如风消散。
可就在彻底化为烟尘的瞬间，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那些碎沫里逸了出来。
那是一句话。
——「间尘，为师对不住你」。
裴间尘蓦地擡起头。
脑海里掀起狂风骤雨，就好像有什么从遥远的地方奔袭而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下唇：“师、尊……”
苏彧眸光波动，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他试图抓住那一闪即逝的念头，但缚阵已经在二人头顶张开了。
他看向了身旁因为撼动了神识而痛苦不堪的裴间尘。
“凌苍山绝不允许此等祸害茍存于世。”葛云清沉声。
“师父……”苏彧声音发紧。
凌照雪和沈若溪没有出手，但也没有阻止。
沈若溪怔然地望着柳玉泉消失的方向，眼角挂着晶莹的泪。
苏彧握住了和光，但身后的人在沉默里开了口：“你走吧。”
魔息从耳畔呼啸而过，盘旋在离歌剑鞘之上。离歌在逐渐明朗的剑阵里显得躁动不安。
裴间尘只是松松地抓着剑柄。
他没有反抗，一如前世。
他不要苏彧和他一起身败名裂，更不能让他们伤到苏彧半分。
皎月当空，不应玉碎。
可和光剑锋扬起，冲上了快要成形的阵，眨眼之间，在二人身侧形成了一道泛着淡光的帷幕。
“苏彧……”裴间尘被身侧的光幕刺得几乎说不出话。
“苏彧，你是要与魔族为伍？”葛云清的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
苏彧平静地拦在裴间尘身前：“倘若弟子能驱除这些魔息，是不是可以……放过我们？”
裴间尘眸光里闪过愕然。
苏彧说的是，「我们」。
“你当真……”颜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苏彧甚至没有等任何人回应。
清辉四散，和光的剑意将张开的剑阵撕开了一道缝隙。
苏彧抿着唇角的血线，看向了裴间尘：“你信我吗？”
裴间尘迟疑了，退缩了。
他冷白的唇翕动：“你……要做什么？”
苏彧伸出了手，没有再重复一遍。
他的身影孤寂又果决。
那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漫长。
裴间尘不知道苏彧要做什么，这个念头让他从未有过的畏缩。
可苏彧在等他回答。
苏彧给了他选择。
就好像是那夜问他，要不要想起来。哪怕，苏彧知道另一个选择会让自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还是要把选择的权利递给他。
可他的选择却只能有一个。
刀山火海，天崩地裂，魂飞魄散，他也要站在他身侧。
裴间尘上前，用力地握住了苏彧的手。不管苏彧要做什么，他的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任何事。
苏彧坚定地回握住他的手：“把你的魔息都放出来。”
黑沉的雾气卷着狂风，瞬间将剑阵辗为了齑粉，淹没了整个凌苍山。到处都能听到弟子们的惊呼。剑锋出鞘，不过蚍蜉撼树。
那是足以毁灭整座凌苍山，甚至平杏镇的魔息。
长老们脸色煞白。
他们终于明白了柳玉泉那句“他们杀不了你”。
普天之下，又有谁是未来魔尊的对手。
裴间尘明明只需要动一下手指头就能撕开剑阵，但他没有动手。
就好像方才，他们都亲眼看到，明明只是苏彧的幻象，但裴间尘依然不肯杀“他”。
沈若溪倏然想起那日苏彧对他说的话。
“善恶一念，与出身无关。”
和光回落，悬停在苏彧眼前。
苏彧右手捏诀，点在剑身上。只听一声清越的长啸，和光带着绚烂的红光，如同振翅高飞的火凤，直冲九霄。
那是不亚于雷鸣的轰响。
火光几乎点亮了整个夜空，能看到如絮的残云和疏星。
天上火光刺目，地上黑云翻涌，就好像是人间地狱，但不是。那是无尽的黑夜里一盏最亮的灯。
凌照雪盯着苏彧的身影。
那一瞬间，有什么从她的脑海里闪过，就好像，她曾经见过这样的身影，果决地拦在千军万马前。
火光盛开如莲。
第一个回应的是凌苍山。
一道赤色的烟雾在空中绽开，接着八方亮起了护山大阵。但那不是护山的结界，而是一个阵图。
紧接着，是一道紫烟——白洱山。
然后是瑶山。
最后，是太虚。
三十二道符文腾空而起，点亮了九霄夜色。
苏彧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有过的剧烈地跃动着。
他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倘若成功，他能够封印住魔骨之上的万千魔息，让裴间尘从魔骨的束缚里挣脱出来。
倘若失败……
凌苍山绝不会这么放任他们离开。三界动荡，战火连天，即便魔尊不降世。
但倘若失败，裴间尘又能压制住这般魔息到几时？
魔尊降世，前世的一切噩梦再度为真。
苍生堕入恶海，包括他，也包括裴间尘。
他不能失败。
苏彧擡手，催动了裴间尘一直放在心口处的那枚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