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抗
顽抗
次日一早，苏彧听到裴间尘出门的声响，也跟着醒了。
他从枕下取出一支发笄，挽起墨发。发笄带着温若流水的暖意，如丝般绕上了他的指尖。
大概是被贴身带了许久，也沾染了那人的气息。
苏彧推开门。
天边寥落的辰星还未淡去，他穿过幽篁阁的小径，在一株紫灵根前顿住了脚。
卯时二刻。
曙光初露，穿过斑斑驳驳的叶子的缝隙，如烟似雾披洒在檐角。
苏彧伸手，抚平了紫灵根微蜷的叶片。
三品紫灵根，就这么暴露在光雾之中。
裴间尘吸收了太多归墟之地的魔息。
就算他一时用七道玄境的血咒封印住，也远远不够。那些咒文，只是让山上的长老们无法察觉到裴间尘身上的异样。
魔息没有拔除，裴间尘就必须用血肉之躯顽抗着肆虐的魔骨。
他让裴间尘看到的事情，只是能让裴间尘不必立刻跌进血海的悬崖，可依然会让他伤痕累累。苏彧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那么做。
但裴间尘说了，他不后悔。
苏彧擡指降下了一道「醒露寒」。
他将幽篁阁里的花草都查看了一遍。经过裴间尘住的房间的时候，一抹红色忽然跳入了他的眼帘。
还是那支他们在常安镇买的那支凤仙花。
曙光落在窗沿上，将那支凤仙花衬得从未有过的浓烈。
苏彧还未走近，一只灵蝶从天边飞来，停在他的指节。
是宇文淮让他去一趟剑堂。
苏彧回了到侧屋，停在剑架前，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但裴间尘依然没有回来。终于，苏彧还是取下了和光。
凌苍山天境及以上的弟子不必和其他弟子一同修炼。宇文淮找苏彧来，只是因为许方洲想和苏彧过剑招外，以及……
宇文淮压低了声音，朝苏彧道：“你那柄神武能让我看看吗？”
苏彧心里犹豫，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取下和光递给了宇文淮。
他随后取了一柄木剑，朝许方洲道：“我境界尚不稳，只过剑招，不用灵力如何？”
宇文淮听言，擡眸，唇角微微扬了一下。
他实在很喜欢凌照雪的这个小徒弟，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拥有一柄神武。
神武出鞘。
众弟子将目光从演武场移开，看向了宇文淮。
宇文淮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
总觉得没有上次那般惊艳。是因为不在主人手里的原因，还是因为毕竟之前见过一次了？
他正想着，和光忽然腾空而起，奔涌的流光一泻而下。
宇文淮的目光逐渐变得炙热，脱口赞道：“果然好剑。”
苏彧在空当里寻着气息看向了远处，一个人影朝他颔首。
他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宇文长老。”裴间尘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剑堂，向宇文淮行了一礼。
*
苏彧之后单独又见了一次凌照雪，然后就不很少离开幽篁阁。即便他离开，也总是和裴间尘在一起。
其他弟子羡煞了二人的形影不离，忍不住纷纷议论。
“你觉不觉得，裴师兄好像没之前那么凶了？”
“裴师兄本来就不凶！是你自己怕他吧？”
“他们可都是天境，双修的话岂不是……”
“嘘——你不知道相佯师兄上次因为话本的事，被裴师兄举报给了齐长老，现在还在罚抄书呢……”
但裴间尘的情况却是越来越差。
他需要每日花费大量的心神，于是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就很轻易地从他的脑海里流走了。
一开始，他只是疏于照顾阁中的花草。再后来，他甚至会在跟他去某个地方的路上，突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苏彧当即去沉香阁取了两株明心草和一支龙凤舌兰。
“是因为归墟的魔息？”苏彧探过裴间尘的灵脉，指尖冷得发白。他让裴间尘等在花谣城，就是担心魔骨会从归墟的魔息里汲取到新的力量。
裴间尘抽出手，反握住了苏彧：“我没事。”
同样冰冷，像是冻了一夜的石，却是柔软的。
几日后。
裴间尘从太一殿回来后，径直回了屋，再没有出来过一步。
苏彧本能地察觉到后者的异样。他敲了敲门，无人应。
但裴间尘就在里面。
苏彧推门走了进去。
裴间尘擡起头，看向他的目光愈发地冷漠，像是淬着一块千年寒冰。
苏彧身影一闪，停在裴间尘身侧，擡指压住了后者的手腕：“你身上的魔息加重了？”
青紫色的魔息将筋骨描得清晰可见。
裴间尘明显试图躲了一下，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些笨拙地吃力，没能躲开。
苏彧抿唇，盯着裴间尘：“不是因为归墟。”
裴间尘听到脑海里掠过一个声音，字字清晰。
「是柳玉泉？」
裴间尘没有说话。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苏彧沉下眸光，「你每日都会去太一殿，他到底做了什么？」
裴间尘擡起眼，说出口的是：“我不知道。”
随后，他擡手用力地压住了额角，回道：「他在给我下咒。」
苏彧按住裴间尘的指尖微微用力。
「什么咒？」一股细弱气劲顺着裴间尘的灵脉，但什么也探查不出来。
裴间尘沉默了片刻。
苏彧见他不说话，抄起手臂，沉沉开口：“你每天都会去见玉泉真人，怎么会更严重？”
裴间尘轻吸了一口气。
「是束绛纱」。
苏彧几乎僵住了。那是能控制人心神的摄魂术。
他原本以为柳玉泉支走裴间尘，迟早会来找他，但柳玉泉却是直接找的裴间尘。
裴间尘听到苏彧的呼吸急促，勉力道：「我知道你想要证据，这些……」
他是魔。
即便柳玉泉给他下咒，只要揭穿了他的真实身份，旁人相信的，还是柳玉泉。
苏彧就好像没有听明白。他转身，直截道：“我要去见他。”
话音未落，他就到了门口。
在他身后，裴间尘沉冷地开口道：“师尊今夜起就会闭关，今天开始他不会见任何人。”
「今夜？」苏彧蓦地转过身。
裴间尘颔首。
柳玉泉此时闭关，只能有一个原因。
苏彧望向裴间尘那双冷眸：「他要你做什么？」
*
夜色暗了，天边的月亮冷冷地挂在角落，幽篁阁里的枝叶一半在漆黑里，一半是苍白的清冷。
嘎吱——
侧屋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但一束冷峭的风，呼啸而来。
和光从剑架上一跃而起，拦住了袭来的剑气。
冰冷的金属撞击，寒铁的气息夹杂着雪沫的冷，紧接着一声断裂的锵响。
苏彧起身，伸手拽了一件氅衣，擡手点亮了屋里的灯盏。
裴间尘一身玄衣，没入在黑夜里，手中攥着一柄断剑。
他眼底的赤色翻涌不息，身侧没有一点魔息，但裸露在外的肌肤下青紫色像是雷纹一般撕裂着蔓延到了侧颈处。
苏彧左手掐诀，十四道冷芒逼到了裴间尘身侧。
裴间尘手里的断剑震颤，但他没有还手。
可冷芒在空中倏然零落，如雪片般化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苏彧微微偏头，看向了门外，提高了几分音量：“弟子拜见玉泉真人。”
无人回答。
“走……”裴间尘艰涩地吞咽着血气。剑气被他克制在掌下，桌案的木屑簌簌落下。
苏彧上前，擡手要点住裴间尘的xue道。
一股极强的灵压如海潮，生生地将他束在原地。
裴间尘攥着断剑的手擡起，指着苏彧的心口。
他既要克制住魔息，又要维持着心神。若不是因为他早就习惯了剧痛，他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
“和光。”苏彧神色毫无波澜。
清朗的剑气一化为万，斩碎了压制住苏彧的那道神识。
裴间尘眼底流过一抹惊诧，薄唇翕动，盯着苏彧看着。苏彧已然抓住了他手里的断剑。
但就在那一瞬间，浩然的剑意破空而来，直直地迎上了和光。
柳玉泉果然亲自来了。
苏彧握住了剑柄，剑锋在他身侧划出一道弧，无数剑影直涌向来人。
但柳玉泉只是擡了下手。
裴间尘整个人往地面上跪倒下去，身后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呼啸而来，几乎掀翻了屋檐。
幽篁阁落下了玄境结界——「连环解」。
离歌停在柳玉泉的身侧。
“魔剑离歌，”他伸出手，“间尘，此剑倒是很适合你。”
他说着，右手两指往下一压，和光悍然被压入了地面，剑鸣几乎有些刺耳。
“苏彧。”柳玉泉一扬手，离歌落在了裴间尘的手中。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漠声道：“你好像早就知道间尘的事。”
苏彧被强烈的威压制住，但他语气平静无波：“流幻镜。”
“流幻镜啊。”柳玉泉略微露出一分好奇，“你看到了什么？”
“魔尊降世，生灵涂炭。”苏彧顶着那股威压，“你要裴师兄杀我，就是为了逼他入魔？”
柳玉泉远望着裴间尘的背影，步下生风，转眼就到了二人身侧。
“你活着一日，他就无法彻底入魔道。”他擡手拍了拍裴间尘的肩膀，“从此，三界之内你就是万人之上，你应该感谢为师。”
他引着离歌剑，落在苏彧的面前。
裴间尘的手攥得青白。
两柄神武哀鸣不绝。
苏彧侧目看着退开的柳玉泉：“三界生灵涂炭，于你有何好处？”
柳玉泉声音冷冽：“过了今日，三界如何，都与你无关。”
他扬了下头：“间尘，动手。”
“裴间尘……”苏彧动了下唇，一抹鲜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
裴间尘听到苏彧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掀起惊涛。
——「就照他说的做。」
“不……”裴间尘盯着那抹血色，像是一条红线。
他仿佛看到了滔天的血海，看到那一日，苏彧倒在血泊里呼吸渐弱，四肢渐冷。
那抹血色就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淡。
就连苏彧的人影都似乎摇晃了一下，变得有些模糊。
柳玉泉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裴间尘咬住了牙，但苏彧压制着他的封印还是被冲开了。
翻涌的魔息喷薄而出。
裴间尘满怀歉意地看着面前的人，声音轻若蚊鸣：“我……做不到……”
苏彧整个人一瞬间消散。
柳玉泉瞳孔猛然收缩，盯着彻底挣脱了他控制的裴间尘，一字一顿道：“幻、象。”
幻象，只是幻象……
但幻象，也不行。
裴间尘赤眸掀起了火海。
凌苍山警鸣大作，几乎响彻了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