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刃
利刃
三日前,凌苍山后山。
曲规屡次对同门下杀手,擅自使用禁术。不阿殿将之押在后山,七日后逐出山门。
虽然他一身修为已废,但他在凌苍山所修习的所有法术,都不得带走。也就是,会在他的识海里设下封印。
苏彧从凌苍后山的思过壁前走过时,顿住了脚步,左手暗暗捏了一个诀。
“是你。”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能听出其中的不满和怨恨,“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苏彧一言未发。
等阵法结下后,他才缓步走到了曲规面前。
曲规就算化成灰,也不会忘了苏彧的气息。
他起身,双手死死地按在面前的禁制咒上,怒道:“你现在满意了?你在比剑大会上,出尽了风头,只怕现在连裴师兄你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苏彧眼前闪过当年之事。他浅浅阖眸,平静道:“若是说你我二人之间的恩怨的话,那我还不满意。但是你不值得我浪费太多时间。我说过,你根本不配。”
“我不配?”曲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你入了天境,我就不配了?那你们殿的其他那些废物呢?要不是因为养着他们,凌苍山早就能在四仙门里占据第一的位置。”
“第一?”苏彧冷哼,带着微薄的讽刺,“强者,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你变强,只是为了将弱者踩在脚下,遇到更强的人的时候,你又去哪儿了?凌苍山若都是你这样的人,就算是仙门第一,又有何用?”
二人身高差距并不大。
曲规在苏彧刺骨的声音里,无意识地曲着膝。
“你以为让凌苍山蒙羞的是五方殿?”苏彧眼沉如墨,冷冷道,“你这样的人,才是凌苍山之耻。让太一殿在比剑大会上丢人的,是你。”
“不……”曲规震怒,“你——”
“我很好奇。”苏彧毫不客气地打断,目光近乎居高临下。他刻意顿了顿,问道:“玉泉真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师,尊……”曲规喉结滑动,指尖发抖。
“其他殿的长老不过就是看在真人的面上,所以才没有与你计较。你连对同门都没有基本的善意,纵然你天赋再高,不如没有。”苏彧逼近,“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方才玉泉真人根本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曲规的手收拢成拳,砸落在了禁制上,几乎绝望地道:“他……眼里,只有裴师兄。”
“哦?”苏彧语气微微上扬,神情依然冷漠如霜,“你是说你拜入太一殿,但玉泉真人从未教导过你?”
“不……”曲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辩解。
他刚拜入太一殿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可造之材。他最仰慕的人就是裴间尘。
柳玉泉是亲自教过他剑招的,裴间尘也是。
只是,后来柳玉泉闭关越来越频繁,很少再亲自指点门下的弟子们,最多指点裴间尘一两句。
曲规认为,是自己还不够优秀。
他要像裴间尘那样,让师尊能够看到他。他更加勤奋地练剑,可再后来……
他们甚至连柳玉泉的面都见不到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曲规呼吸猛地加重,暴怒:“是你,都是因为你!自从你上了山,裴师兄就一天到晚围着你转,就连师尊……连师尊也几乎一直闭关不出……”
苏彧眉梢一跳,目光不躲不闪,轻哼了一声:“我?”
“曲师兄,”他抄起双袖,“玉泉真人闭关,是为了压制修为不破入化神。即便真人没怎么教导你,山上还有诸多其他授业长老。你有今日,完全是你自己走了偏锋,就算你将责任推给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曲规一怔,苏彧已然扭头走了出去。
阳光刺目,角落里的阴影愈发地晦暗。
仔细想想,他重生后,柳玉泉似乎只在孙不归走火入魔那时,出过一次关。随后,柳玉泉就去了太虚山,回来后又闭关不出,后来见过裴间尘一两次。
他自己也曾拜在太一殿门下。柳玉泉当年从未如此,一直闭关不出。但裴间尘入魔离开凌苍山后,柳玉泉为了救重伤不醒的他耗散半生修为,不久后身死道消。
如果非要找什么联系的话,就好像……
他在躲着入魔的裴间尘。
*
裴间尘抓着苏彧的掌心湿濡,手腕处的皮肤之下,青黑色的魔息隐隐攒动着。是他没有给苏彧足够的信心,让苏彧相信他,所以苏彧才只能以身为饵,引出柳玉泉。
“他接近化神,你自己太危险了。”
苏彧凝视着面前的那双眼睛。
深邃如井。盛满过恨,也饱含过爱。
他们走过太远的路,谁都不再是当年的人,却也还是当年的人。
“你愿意信我?”苏彧薄唇翕动,轻声问。
裴间尘只觉得那一刹那,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
他指尖颤抖,疯狂地克制着狂吻苏彧的冲动。他咽喉干得像是火烧,最后低下头,轻吻在冷青的指节上,仿佛那是湾冷冽的泉水:“任何事。”
苏彧若是想要复仇,他愿做他手执的棋子;他若是想要斩开天地,他愿做他手里的利刃。
他前所未有地确定,苏彧不会放弃他。
而剩下的,是他在做,也必须要做的。他绝不会如前世那般,重蹈覆辙。
凌照雪和宇文淮见到苏彧都惊得说不出话。
路过看到二人的弟子更是移不开眼睛。
只不过,他们震惊的原因并不相同。
苏彧解释说是自己用了洗髓丹,所以稳住了境界,此番下山就是前去向席珏道谢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觉得苏彧是因为裴间尘才有了如此的成就。就好像他拜入山门那日,站在裴间尘身侧,连凡境都没有,却能毫不退让地质问葛云清。
清臞玉立,风神轩举。星辰朗朗,月色如练。
他不依附于任何人,不输于任何人,却也不曾压住任何人。
*
原本二人从太虚山回来后,苏彧就回了自己五方殿的小屋,以相佯为首的众弟子们都以为二人又吵了架。
这次,苏彧又同裴间尘走向了幽篁阁,但二人还未走到阁外。
“裴师兄,师尊让你去一趟太一殿。”一名小弟子赶来传话。
“间尘,”柳玉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去了归墟?”
裴间尘站在偏殿里,没有否认:“是。”
“为何?”
裴间尘平静道:“苏师弟虽然破入天境,但境界不稳,需要至寒的灵力才能突破。而归墟是世间至阴至寒之地。”
柳玉泉缓缓地撚着一道符纸,点燃了身侧的如枝桠盘桓的烛盏。
“你怎会知道归墟所在?”
裴间尘这次沉默了许久,半晌才开口道:“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尊指点。”
“何事?”
“弟子在白萍城险些堕入魔道时,发现体内的力量似乎不是魔息。它有意识,也是它,告诉弟子归墟的事。”
“你去归墟,就是为了帮他破境?”
“苏师弟若不是为了弟子,也不会境界不稳。”
“是白萍城的事?”柳玉泉敲着桌案,“我听葛长老说起过。助你摆脱了魔心,可是他?”
“正是。”
柳玉泉朝他招手。
裴间尘走了过去,毫不设防地伸出手腕。
“你去归墟可有什么异样?”
“有。”裴间尘垂下眼眸,“弟子在归墟的时候,感到魔心从未有过的强烈……”
“若是为师猜的不错,你能从归墟出来,也是因为苏彧和他的那柄神武。”
“是。”
“间尘,事到如今,为师也不瞒你了。你听清楚了,你体内有魔息,并非是因为中毒,而是因为……”柳玉泉收回了手,一字一顿道,“你天生魔骨。”
裴间尘蓦地擡起了目光。
“魔、骨?”他似乎没有明白柳玉泉的话。他神情平淡,但声音里却掀起了浪,浪花拍在岸上颤抖不止:“弟子……是魔?”
柳玉泉侧目扫了一眼烛盏:“不错。为师当年带你回凌苍山,就是希望能教你用道心克制住魔骨。但现在,你身上的魔骨已经醒了。”
“醒?”
柳玉泉沉默地颔首。
裴间尘攥住了拳,目光沉静若雪山,坚定道:“师尊不必担心,弟子绝不会入魔。”
柳玉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是因为那个叫苏彧的弟子?”
“是。”
“你和这个叫苏彧的是怎么认识的?”
“是弟子和宁川师弟路过平杏镇时,无意中救下了的。”
“你喜欢他?”
烛盏青烟缭绕,在殿上弥散开。
裴间尘沉吟片刻:“是。”
柳玉泉几不可闻地道了一个字:“好。”
他忽然重重阖目,眉心紧蹙。
哗啦——
烛盏打翻在地,火焰腾地窜起,被裴间尘一道符压住。
“师尊?”裴间尘上前一步。
柳玉泉没有看他,摆了摆手,几乎是催促道:“你先退下……”
裴间尘行礼告退,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明日开始,你每日卯时来一趟太一殿。”
“弟子谨遵师命。”裴间尘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他身影走远,门嘎吱一声,闪开了一道巴掌大的缝。
柳玉泉目送着他的背影,神情冷峭甚至显得有几分阴鸷。
“魔骨已醒,既然你为了那个叫苏彧的人不愿入魔,那就亲手杀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