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

相信

阵法遽然断裂,半空中的星盏下坠,那唯一的光也消失了。

归墟掀起悍然巨浪,直朝裴间尘的方向冲了过去。血肉里的魔息死命地将他往归墟里按着。

潮水幻化出无数的根须般的手,缠上了他的四肢,勾住了他的衣裾。

裴间尘身形滞顿,咬住了腥气,左手攥紧了离歌。

苏彧睁开了眼睛。

他耗了太多的心神,但阵法散落后,就恢复了些许气力。他看见冲天的漆黑怒涛,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苏彧声音轻如飘落的羽毛:“和光……”

和光剑柄在握。

他眼底的长芒是温柔的月色,另一只手反握住了裴间尘的手腕。

月色清明,一剑斩落。

裴间尘几乎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依然被那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他垂眸,看向苏彧的手。

四周的魔息坍塌,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也跟着碎了。

哗啦——

浸没在水底的光,冒了出来,冲破了层层的幻影。

他想起了后山那一日。

他是收了剑气的。

跟着他到了山下的人,不是苏彧。他明明一开始是知道的。

他知道那根本就不是苏彧会说出的话,可最后他终于还是信了……

他怎么能信?

那之前的那些呢?

裴间尘的目光从二人紧握的手上移开,看向面前的人。

一定也不是。

他眉心蹙了一下很快又展开。那些全都不是。

离歌破空长啸,灰白的长痕逐渐露出了一丝淡青色。

云泽湖畔。

鸟鸣啁啾,湖水如明镜,一波又一波地闪动着跳跃的金芒。

长夜消散地渺无踪迹,方才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

裴间尘有些慌了。

但苏彧没有松手。

他沐在平静安宁的日光,薄唇翕动,刚说了一个“裴”字,裴间尘盯着他手上的血痕,催动了传送阵。

二人回到了花谣城的那间宅子。

苏彧愣在了原地,还保持着“裴”的口型。

他松开了裴间尘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遍地狼藉。

更重要的是,他原本用来困住裴间尘的那间正堂,不见了。

整座房屋,只有地上还残留着柱子的印迹,提醒着他这里曾经是有过一间屋子的。

裴间尘为了挣脱他的法阵,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碎为齑粉。

风从苏彧的耳畔呼啸而过。

这宅子本是他向席珏借的。

他大概猜到裴间尘可能会动怒,所以将宅上的所有人都安排到了其他地方,没想到……

裴间尘看着苏彧的背影,心底一涩,却不知道苏彧内心的震惊。

他抿直唇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道:“我……去趟花谣城。”

他想说“你在这里等我”。

他不敢说。而且他知道,他不用说。

苏彧根本不会抛弃他。苏彧不曾负过任何人,包括他。

是他,配不上苏彧的真心。

*

苏彧没有让裴间尘看到正山殿的记忆,没有让自己再面对彻底被魔骨吞噬的魔尊,也没有让裴间尘再面对一次问心坛。

因为他知道了,那是裴间尘最痛苦的记忆。

如果他知道归墟之地会让裴间尘彻底入魔,他绝不会将他封印在归墟。

一百零八道镇灵锁,最后,也是他亲手生生地抽了裴间尘的六识。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

他抽完前五道,面前只是一副残留着意识的躯壳了。但他触碰到最后那道意识的瞬间,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气。

是在唤他的名字。

——“苏……彧……”

苏彧的手微颤。

他蓦地擡起头。可面前的人眼底一片苍茫,唇边的血都早已干涸了。

是……错觉?

他侧目扫了一眼远处的长老,没有一人有任何神情的异样。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意识从躯壳里被抽出,裴间尘的身体本能地因为疼痛颤抖着。

但那个熟悉声音一下子涌入了苏彧的脑海。

“杀……了我……”

尾音消失,只剩下寂静的回声。

扑通、扑通、扑通……

是苏彧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剧烈地敲击着。

他掐住了指尖,半晌,才把最后的封印完成。

远处,葛云清不冷不热地沉声宣布:“开归墟——”

苏彧盯着面前六识被镇的人。

那是裴间尘的意识在向他求救。

它还在,就在某个地方。

*

裴间尘去城里买了药回到宅子时,苏彧手上的伤都已经愈合了。

他明知道苏彧不会走,可看到苏彧的时候,心里还是震颤了一下。

苏彧灵识修复,又真正地入了天境,一扫之前病恹恹的颓态。

裴间尘用浸了温药水的细软绢布,一点点地将他手上的血污擦干净。

布从水里捞起,水珠溅落在盆里。

裴间尘不敢擡头,却终于忍不住道:“如果那天我说不要,你就真的打算……”

他顿了顿,握着苏彧的手颤抖。

“……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若是不愿知道,”苏彧没有再否认那日的事,“我就不会这么做。”

“你……”裴间尘擡起头,四目咫尺相对。他的眸光摇曳不息,但苏彧神色很平静。

裴间尘呼吸微促:“你就宁愿我……记恨于你……”

苏彧默然片刻。

他隐隐觉得裴间尘的灰眸又深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长睫扇动,投落下半弧的影子,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你呢?你就不怕我……”裴间尘不知道那是因为苏彧认为自己不会,还是苏彧根本就无所谓。

“如果恨我会让你好过一些的话……”

裴间尘的心在滴血。

苏彧不怕。可他怕,他怕极了……

“我这次……”声音贴着他的喉咙,“是不是没有让你失望?”

苏彧又笑了,清澈的不带一丝防备的笑。他俯身轻轻地在裴间尘的发梢上落了一个吻:“你从来都没有。”

“不……”裴间尘握紧了苏彧的手,“如果不是因为我被那个人蒙骗,也就不会……”

也就不会,记恨着苏彧。

最后恨意变成了刀,捅向了最爱他的人。

“那个人?”苏彧有些意外,“你想起来了?”

裴间尘默然片刻:“只是后山那日。”

苏彧垂眸。他的手在裴间尘的掌心里,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你后悔吗?”苏彧问。

“什么?”

“知道……”

“我宁愿知道。”裴间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苏彧。后者眸色震颤,没有再说下去。

裴间尘换了一块干净的绢布,帮苏彧擦净了血污,又将桌上的药端起来递给他:“你刚入天境,别太逞强。”

药是甜的。

苏彧要起身把碗放下,却被裴间尘接了过去。

“魔族不修魔心,是不是只能到天境?”苏彧忽然问。

裴间尘回头看他:“是夏九思告诉你的?”

“是。”

“下次你和他说话,不用瞒着我。”裴间尘凌空画了一道线,“魔族修炼,有一道天堑,横在天玄两境之间。想要突破,确实必须修魔心。”

“那前世……”

裴间尘猜到他的问题,摇头:“可能因为魔骨不受天堑影响。他还和你说过什么?”

“渭水。”

“渭水?”

“夏九思说渭水就是魔域的冥河,据说它的源头是一个剑冢。”苏彧看向裴间尘身侧的剑鞘,“是离歌和侵雪?”

离歌低鸣了一声。

裴间尘擡指压在离歌剑鞘上:“渭水的源头,你其实去过。”

“我去过?”

裴间尘顿了片刻,才继续道:“就在刚才。”

苏彧怔然片刻,面上闪过一抹诧异,从榻上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可思议:“归墟?”

“不错。”裴间尘点头。

苏彧眉心微蹙,疑惑道:“可归墟不是渭水汇入的地方?”

“是二十多年前,天降异象,渭水逆流。”

苏彧瞳孔微微收缩。

白萍城曾经也遇到过——三江倒流。

裴间尘继续解释道:“那一日,据说三江流域上百条水域都逆转,不过大多数江河只有那一日倒转。唯有魔域的渭水,再没有回去。”

“知道归墟的人屈指可数。而渭水的魔息太重,就算是魔域的魔物也不敢轻易靠近。”

“夏九思还提到过——葬寒节?”

“他告诉你的还挺多。”裴间尘声音放轻,“葬寒节那天,是东莱洲内的渭水魔息最弱的一天。不少魔域的人都会像人界的上元节一样,点灯放入渭水,但离开东莱洲后那些灯就会尽数被魔息吞没了。”

“还有什么?”他看向苏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苏彧沉默半晌:“柳玉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裴间尘敏锐地从他的称呼里察觉到了异样,确认道:“你认为冒充你的那个人是柳玉泉?”

“我还不能确定。”苏彧又抓着了一张空白的符纸,“但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

“比剑大会。”裴间尘眉梢一沉,“那天,你是故意让他注意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