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真相
一个人影站在离他数十步远的位置,身着月白长袍,清辉笼身,如蒙月色。那人身侧,黑雾腾绕,但依稀是个人。
裴间尘走了过去,瞳孔骤然缩紧。
那是他自己。
是前世,被封印在此地的他。
他收紧了拳。
十二道锁链穿灵脉而过。五识被生生抽离出肉身,镇压在五个不同的方位。归墟水下的魔息顺着伤痕累累的血脉,直刺入骨髓。他胸腔里的心,更是只有一捧血肉模糊的碎片了。
但他看不到血色、听不到血流,只有一道神识,忍受着永无止境的折磨。
裴间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归墟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是魔骨将他彻底吞噬后,他破开了封印回到了魔域,才知道,过了三年。
但也只不过,三年。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裴间尘走近,看见白衣人双手起咒。
五道符文如彩蝶,羽翼扇动翩然而起,眨眼之间贯连成了一个阵。五色交融,白光喷涌而出如日破晓。
黑雾之中,魔息烟消云散,几乎能看到苍白无血色的肌肤下青色的脉络。
但只有片刻。
轰然一声巨响。
阵法碎裂,无数碎片炸开,在归墟里掀起了狂风骤雨。
白衣人后退了一步,剑光在他周身散开,黑雨落到了水中,没有打湿他的衣裾半分。
蜿蜒的血,从他的唇边流了下来。
阵法的残骸发出淡淡的光辉,在他的脚边聚拢成了一点星芒,如箭升空,最后停在了归墟上方。
遍地的魔息嗅着腥气,如若张开血盆大口的饕餮,黑潮破天要将那人拍成粉末。
白衣人影转过了头,眉宇若雪山,只有唇边的一点红色。
真的是苏彧……
裴间尘又往前一步,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却停滞在空中又微微蜷起。
苏彧没有看向他,眉心一沉。
万千冷光破云肆起,席卷天地的浪潮被生生撕碎,像是雪山崩塌,只剩下一片白茫的雪沫。
苏彧拎起长剑,破开了归墟的结界。身影一晃,就消失了。
裴间尘的双手微颤。
苏彧竟然来过归墟?
他不需要回答,因为那个人影又出现了。
裴间尘呼吸刺痛,退后了两步。
苏彧不仅来过,而且,不止一次。
他倏然转头,身侧的虚空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你的识海?”裴间尘问。
苏彧的目光平静地从前世的自己身上扫了一眼,答非所问:“你神识碎得太厉害了,我没有办法让你想起来。”
他指尖微微收拢。
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起来对于裴间尘来说,又要一层层地将那些虚假的记忆打碎。
即便裴间尘身怀魔骨,可以承受住神识一遍遍地拆磨,苏彧也……做不到。
“我知道你不信我。”苏彧拢起衣袖,语气毫无波澜,可唇角抿成了一线。
连他自己都要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何况裴间尘?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前尘的自己。
前世的苏彧走了又来。
他每失败一次,碎裂的阵法就会化成一颗星。最后,变成了一片星河。
裴间尘趔趄着靠近。
他看见冰冷的泪滑过了来人的眼梢,低声的啜泣变成了失声的恸哭。
悲伤、无助、甚至是绝望。
但黑暗可以吞噬一切,包括绝望。
归墟的阴寒透骨,魔息原本就和修行之人的罡气相悖,一点点地侵蚀了苏彧的修为。
他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失败,就注定了之后的每一次都是失败的。
裴间尘抑制不住地伸出了手,可面前的人只是记忆里的幻影。
他转身,一把将闭目的苏彧紧紧地拥入了怀里。
他从未见过这般的苏彧。
他见过苏彧浑身浴血,却握紧了长剑;见过他修为尽废,但眸里的锋芒不散。
他怀里是坚定的、锋锐的、是比他还要冷冽刚强的刃。
但并非一直如此。
人非草木,心非顽石。
苏彧是想要阻止魔骨,但也是想救他。那从来都是同一件事。
让苏彧失望和绝望的人,是他。
“你……当年根骨有损,不是因为雷劫……”裴间尘嗓音沙哑。
苏彧没有回答。
裴间尘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埋在苏彧的颈窝,他想要更用力地抱紧他,用自己的血肉温暖他残损不堪的根骨,但他更害怕太用力,弄疼了他。
他不敢去看漫天的星光。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低哑的声音,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如雷在耳。
——“裴间尘……”
裴间尘擡起了脸。
和他同时擡头的是那个孤寂的人影,侧颊依然挂着水痕,只手压在了结界上,白色的点芒一点点在他身侧聚起。
裴间尘瞳孔剧烈一缩,下意识地阻止出声:“不……”
漫天血雨,狂风呜咽。
和光在那人身侧迸发出曜日般的白芒,将雨雾衬得像是绯红的落花。
“你……”裴间尘收紧了手指,“你怎么能……”
苏彧安静地抵靠在他的怀里,没有回头。
七十二道符文在天地之间铺陈展开,归墟上空的黑幕如灰石般分崩碎落。
水底通彻如碧空,能看见他们的倒影震颤不息。
但结局,他们都是知道的。
如果苏彧能够成功,后来所有的事就都不可能发生。
现在苏彧也知道了。
这里是归墟。归墟与魔骨同源,他再怎么努力,都注定是失败的。
血箭横飞。
前世的苏彧跪倒在血水里,和光都被红色染透了,哀鸣声久久回响。
而夜色,又缓缓降临了。
这之后,苏彧又来了一次,然后再也没有来过。
但裴间尘看到他站在归墟入口阵石的地方,眼底满是悲戚。他已经破不开入口法阵了。
为了阻止他,也为了救他,苏彧真的尽力了。
那不是一句空话。
白洱山。
阴云遮天蔽日,亡魂尖啸,山河同哭。
微风渐起,崇山叠峦露出了原本的模样,灰青、重蓝。阴霾由浓变淡,由淡变无。
只剩一个惨白的人影,倒在地上,蜷着身子。
裴间尘听到了葛云清的话,也听到了苏彧的话。他喉咙发涩,颤抖着抚过面前人的侧颊。
可傻的人是苏彧吗?
是他。
是他将一切都归咎在了苏彧身上。是他以为苏彧是出于憎恨和厌恶,是他没有从那双万分克制的眼眸里读出埋藏的极深的悲痛。
裴间尘呼吸乱了套。他断断续续地才终于将字句拼成了一句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回答他的不是苏彧,而是那首他无比熟悉的曲调。
——复归。
凌苍山后山。
苏彧的心头血浸透了竹笛。他倚靠在墙侧,看不出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裴间尘转过脸,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的魔息弱了下去。
他僵在了原地。
为什么?
苏彧压制住了他身上的魔息?
为什么他记忆里不是这样?不是那支曲子搅乱他的心神,逼得他走火入魔?
前世的裴间尘挣脱了禁制,苏彧追了出来,身子不住地抖着。
苏彧抓住了裴间尘的衣袖,唇白如纸,声若蚊鸣。
裴间尘听得清清楚楚,苏彧说的是:“求你……别走……”
字字泣血。
裴间尘指甲掐进了掌心。
他为什么,不记得?
但前世的他头也不回地走远了。接着,那十几道剑气直穿过了苏彧早就虚弱不堪的身体。
“不……”裴间尘擡手想要拦住剑光。可苏彧倒在了血泊里,滚烫的血从他的咽喉和身上汩汩而出。
他的眸光一点点变淡,身子也冷了下去。
“不是我……”裴间尘几乎要站不稳。
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不,不对。
不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杀他。
他明明记得苏彧还追他下了山。苏彧倒在这里,那在山下拦住他的人又是谁?
裴间尘胃里一阵痉挛。
他半跪着,想要捂住苏彧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下,却没有一滴沾在他的手上。
可他分明看到自己满手都是血,都是苏彧的血。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从未有过的昏暗和模糊。
他要疯了。
最后,反倒是苏彧走上前将裴间尘从近乎冰冷的身躯旁边拉开。
他安抚般摩挲在裴间尘的后颈上,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裴间尘猛地掀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眸。
他抓起苏彧的衣袖,推了上去,手臂上没有伤。他托住苏彧的下颌,指腹轻轻地从白皙的颈上一寸寸抚过。
他近乎疯狂地找着,想要看看当年的伤口还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
没有伤疤。
但是裴间尘知道,最深最疼的那道疤是不会轻易愈合的。
撕开他们之间的信任的人,也是他。
他忘记了太多事。
他偶然获得了一卷琴谱,学会了那首曲子,然后手把手地教给了苏彧。苏彧看向他的眼底,有银河微漾。
「复归」——是他亲自给那支曲子取的名字。
他站在幽篁阁里,从日出到日落,把每一株花草的习性讲给了苏彧听。夕阳披落,给苏彧的长睫染上了金色,他笑得像是天角的晚霞。
苏彧故意学了很久他的字,在交卷的时候,二人都没有写名字。
齐榕分辨了许久,最后也没有猜对哪一份卷子是裴间尘的,哪一份是苏彧的。
他记得最重要的事。
他记得自己是爱他的,但他也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他忘记了苏彧有多爱他。
他还看见了兰沛站在太虚山的结界里,拦住了所有人。
苏彧无能为力地看着。
最后是,正山殿。
裴间尘感到自己即将被处刑。
将苏彧最柔软的部分剜掉的人,还是他。
他有什么资格指责苏彧的“冷漠”和“狠心”?
该被千刀万剐是他……
但身侧的景象如烟般消散了。
二人回到了澄澈的识海,干净纯粹,和他面前的人的眼眸一模一样。
镜空从二人脚下开始碎裂。
黑沉的浓墨渗了进来,冷夜无星,但是和光温润的光如月,披洒在苏彧的身上。
“究竟是……谁?”裴间尘声音抖得厉害,但回应他的只有一个结实的重量。
他瞳孔剧烈收紧,心底一冷。
离歌回落,裴间尘握住了剑柄,一剑劈下,将归墟的上方斩开了一道灰白的长痕。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
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松手。
哪怕魔骨最后将他撕碎,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