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

食言

锁链上的符咒已经被裴间尘破开了一半。苏彧最后留的那道符才是最棘手的。

裴间尘捏着一撮白光,在指尖来回地撚着。

他算下时辰,苏彧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归墟了。

心里烦乱。

理出来的咒文一下就没了头绪,指尖的白光也灭了。

裴间尘恹恹地坐了回去。

半盏茶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涌上了他的掌心。他瞳孔微微收缩,一把攥住了面前的锁链。

他又能追踪到苏彧了,也就是说苏彧已经无力维持那道天境的障眼法了。

从那股凉意里,裴间尘还察觉到了其他的东西。像是一簇有待点燃的火苗,就在他的灵识里发出微弱的暖光。

——那是一道符文。

*

黑沉的魔息一拥而上,仿佛是来人披着的一件大氅。黑纹曳地,在漾开的涟漪里激起了细弱的浪。

苏彧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一股力道钳住了咽喉。

眨眼之间,归墟的魔息就冲破了裴间尘身上太虚山的封印。

冰冷的拇指压在苏彧脖颈两侧的xue道上。虽然没有用力,但是魔息倾泻,转瞬就没过了苏彧的周身。

“连愧疚都不是。”裴间尘眯起红眸。

在陈墨般的夜里,他像是前世站在正心殿时,神情沾满了血的味道。

苏彧瞳孔收缩了一瞬,神情似乎有些不解。

裴间尘擡手,指向了他的身后。在魔息的激发下,二人的脚边显出了一个阵图。

“你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想要杀本座。”

那个雨夜。

那个吻。

一夜缠绵。

那是苏彧给他下咒唯一的机会。

“本座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耐心了。”裴间尘的手颤抖,红眸几乎能滴下血来,“你真当本座舍不得?”

苏彧身上的灵力飞速地流逝,掌心里的心火一点点地暗了下去。裴间尘的面容在他面前变得模糊起来。

“你怎么不求本座了?”裴间尘愠怒道。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手底下肌肤微弱地战栗着。

是冷?是疼?又或者是在怕他?

“我……求过你……留在……”苏彧眼皮疲惫地阖上,声音里带着微弱的腥气。接着就咳了起来,自嘲地笑着。

他求过裴间尘在花谣城等他。他的请求根本毫无意义。

苏彧身子一软,往下直直坠去,就这么任凭自己的咽喉卡在了裴间尘的手上。

裴间尘松开手,反手揽住了他。

十数道心火怦然一声点着,在苏彧身侧如萤火一般。

“先食言的又不是本座。”裴间尘捏住了苏彧腕上的命门,魔息已然彻底淹没了苏彧的灵脉。

苏彧在灼热的怀抱里恢复了些许气力,擡眸凝望着裴间尘:“你……是说洗髓……”

“本座说的不是洗髓丹。”裴间尘打断了他。

苏彧没有再说话。

“你看着本座。”裴间尘语气近乎命令,“你不敢看本座?”

苏彧喉间滑动,缓缓睁开了眼,迎上了那双前世他再熟悉不过的红眸。

如果面前只是魔尊,他倒是无所谓了。

但那还是裴间尘。

他是不敢看他。

不敢看他现在这样,每一寸肌肤下,青紫色的魔息都在肆虐游走。那是魔骨在裴间尘的身体里喧嚣着。

它想要撕碎裴间尘,也想要撕碎他。

他抿紧了唇间的血线。

灵脉连心,十二条灵脉一断,自此,他便是废人一个了。

但他能做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就算他死了,四仙门也能在魔尊面前再多坚持一段时间。也许就是这一点时间,可以救下更多的人。甚至,也包括裴间尘。

只不过他脚下的阵法,或许是来不及催动了,也没有必要再催动了……

魔息铺天盖地如洪水,压倒性地淹没了他的百骸。

苏彧凝望着那双红眸,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结局。

裴间尘眸底的火却开始熄灭了。

“本座知道,你没有用洗髓丹。”裴间尘的声音又干又涩,“你是因为去了白萍城,中断了灵识的修复,才会境界不稳。”

那日大会结束,他就去问过凌照雪了。他也知道,他在地牢服下的药是陆荷专门为苏彧调制的,也是仅有的两颗。

一股温泉般的水流,浸入了苏彧的灵脉,潺潺流过,轻得像是羽毛。

“宇文淮的灵力至刚,本座的魔息恰恰相反,远比千年寒潭更适合你。你明知道本座发过誓,会真心帮你破入天境……”裴间尘没有把话说完。

苏彧微微挣扎,抓住了裴间尘的手腕,苍白的唇微张:“裴间尘……”

他反应过来了。

裴间尘将魔息里最砭骨刺冷的那部分硬生生地剥开,只将纯粹的灵力度给了他。

裴间尘脖颈紫黑的裂纹几乎蔓延到了侧颊。

墨色的狂潮在他身侧直冲九霄。他冷嗤了一声,飞速点过了苏彧的几处xue道,还下了一道噤声咒:“你是求过本座等你一日。本座不来,即便你全身而退,一日之内也不可能赶回去。先食言的人,是你。”

苏彧微怔。

裴间尘温热的掌心贴上了苏彧的后心。

苏彧的谎言太多了。

裴间尘曾经幻想过,苏彧是动过真心的。再后来,他觉得是愧疚,可结果,连愧疚都不是。

苏彧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

——阻止魔骨临世。

甚至不惜舍身给他下咒,又亲自来了归墟。

裴间尘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魔骨疯狂地噬咬着他的血肉,疼痛是真实的。心里的疼,也是真实的。

归墟里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黑暗如荒漠。

过了许久。

也许是十几个时辰,又也许是几十个时辰。

苏彧睁开了眼。

灵力如万河归海,一涌而来。

泫目的白光从他的周身爆开,和光轻吟了一声,停在他的面前。苏彧起身,拉开了与裴间尘的距离。

一道照明咒上升,悬在归墟的半空,像是一轮圆月。

月下,张牙舞爪的魔息在空中盘旋、游荡、怒吼。

苏彧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裴间尘的两道心火跟着他身侧,像是两朵火烧云。

他轻轻一撚,解开了噤声咒,气息还是虚弱的:“你为何要帮我?”

裴间尘这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衣袍:“从头到尾,都是你要杀我。”

离歌跟在他身后,魔息一瞬张开,像是长满了獠牙的巨大羽翼,衬得苏彧渺小如面对悍兽的一只蚂蚁。

“我虽然没法答应你不入魔,”裴间尘不甘心。

他已经是魔了,即便压制,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但你不想让我杀人,我可以答应。”

“但魔心反噬……”

“区区反噬。”裴间尘咬牙,“你若担心我会伤你,我可以起誓。你不愿让魔骨临世,我……也……可以……”裴间尘攥紧了离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鬓角有冷汗流下,就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苏彧朝裴间尘走了一步:“魔骨不会答应。”

魔骨已经醒了,它不会容忍裴间尘如此这般地排斥他。

它只会日夜躁动不安,吞噬他的血肉、情感和神志。

“本座不在乎!你还想要什么,本座只要能做到,都能答应你……只要你……”他咬碎了牙。

苏彧攥住了掌心里干涸的血:“你要我做什么?”

“只要你,只要你……”裴间尘的声音低到模糊,“别离开本座……”

哪怕是假的,哪怕什么都不是。

哪怕苏彧留在他身侧是为了魔骨,他可以继续骗自己。只要苏彧,在他身边……

苏彧身上的灵力撼动起来。

他动了下唇,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艰难地松开了左手,缓缓地掐着一道诀。

那一刻,裴间尘感到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几乎绝望地看着苏彧,然后擡手遮住双目。

魔息早已割破了血肉,他身上满是血。

“你还是只想要杀我?”裴间尘笑了,眼底红光摇曳不止,笑里浸透了悲戚。

“好。”裴间尘不等苏彧开口,跨出一步,纵手抛开了离歌。

原本平寂的水面汹涌起来。从水下冲上了一股几乎十数层高的黑浪,破天而出一条巨蟒,朝着苏彧吐着黑色的信子。

离歌震颤不已,想要跟上自己的主人,却被巨蟒一口咬住。只得在裴间尘的身后尖啸。

“苏彧,”裴间尘的神情近乎癫狂,俯身一把抓住了和光的剑刃,“你不肯负天下人,为何偏只负我?”

淋漓的鲜血顺着掌心滴入了归墟。水面之下,魔息寻着血味呼啸涌来。

“你想杀我?我告诉你,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他微微倾身,剑尖已经挑破了他的胸膛。但他转而引着剑刃抵在自己的心口,“但你想要伤我,我可以告诉你……就刺这里。”

“每一剑,我都会记得。”他自暴自弃地提高了音量,“这辈子,下辈子,还是下下辈子,你都别想还清。”

苏彧抓紧剑柄,却是往后微微收剑。和光低鸣,剑身微颤,在裴间尘的掌心之下浸透了血。

裴间尘收紧了手,任凭剑刃在翻露出的掌骨上划过。

苏彧突然松开了剑。他欺身而上,扣住了裴间尘的后颈,微微仰起头吻住了满是血气的冷唇。

不是合适的地方,不是合适的时间,但是是他错过了合适的地方,也选错了合适的时间。

和光在二人之间直直坠落,在触及到水面的瞬间,轻身掠起,悬停在空中,散发着温润的白光。

离歌莫名地跟着安静了下来。

裴间尘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停在了他的心口。

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从未有过地平静。

还能有多疼呢?

他已经死透了。

符文催动。

归墟之外。

空中接连升起了三颗星,拖着长长的光尾。

——幽篁阁、问心坛、凌苍后山。

最后一颗,从苏彧身后不远处的石碑处箭一般地刺向了空中,随后发出了璀璨的光。

那是曾经令他前世刻骨铭心的地方。爱别离、恨长久、怨憎会、求不得……

怎么会来不及呢?

苏彧知道了。他们之间永远都来得及。

热流从裴间尘的心口涌了出来。苏彧与他额头相抵,鼻尖轻触,温声道:“倘若我从未负你呢?”

裴间尘长睫一颤,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星光倏然从空中散落,像是下起了晶莹的雪。冰冷的黑水倒映着荧光,像是银河静静地流淌着。

接着,轰然一声,无数星光炸开。

长夜被照得通彻。

裴间尘一阵晕眩,回过神的时候,只剩一片澄澈的碧空。

苏彧不见了。

他呼吸微促,心跳狂乱。景象一转,身侧又变回了归墟。

寂冷。

却没有方才那么黑。

空中散落着寥落的辰星。

他还是看不到苏彧。脚下的水声轻柔,隐隐能听到回声。

“裴间尘……”

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穿破了夜色。

裴间尘蓦地转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