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

恳求

裴间尘的呼吸微不可闻地凝滞了一下。

眉宇间的霜雪在入海的瞬间,仿佛遇到了万里冰封,就那么僵硬在了空中。

他想要说什么,可苏彧极轻地唤了他一声:“裴间尘。”

三个字似乎在唇齿之间辗转了无数次,像是夹着冰渣的呢喃。

苏彧松开了冰冷的右手,垂落在身侧的左手轻叩在身后的墙面上。

“挑断灵脉很疼的,”他毫不回避地看着裴间尘,“你舍得吗?”

裴间尘的心跟着那羽毛般的长睫一颤,手上的力道都松了。

他声音发紧:“我……”

苏彧从犹豫里得到了回答。

“裴间尘,”他似是有恃无恐地微微歪了下头,“前尘的事,做个了断吧。”

话音未落,裴间尘就感到手中的温度一空,就好像抓着的一团云絮。

他眸色一凛,可指尖已经从幻影里直直穿了过去。

“苏、彧——”

传送咒。

白瓷瓶在他掌心爆开,血和碎片洒了一地,像是染红的雪。

*

花谣城。

“一碗桂花酒酿圆子。”

“好嘞——”

身着粗布葛衣的男子靠墙找了一个座。他穿着极为朴素,任谁都不可能多看他一眼,即便他束着一柄佩剑。

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卫。

剑鞘是最普通的花纹,里面仿佛只是一柄普通的玄铁剑,而非——神武。

碗里飘着细碎的桂花,微醺人的醉意四溢。

精致的白瓷勺尾烧制着一朵金色的五瓣小花。

苏彧拿起了勺。

从清澈的酒酿里几乎能看到倒影着的碧空。

这是十六城里最美的一座城,游人商贾络绎不绝,也是通往归墟之地的必经之地。

当年归墟封印被魔尊破开时,千花一夜落尽,漫天的魔息遮天蔽日,是十六城里最早让百姓撤离的城池。

但眼下,耳畔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各种油酥果子的香气扑鼻。

苏彧舀了一个圆子。

软糯,甜得恰到好处,一点儿都不腻。

一个时辰后。

“这位公子,要……”

来人甚至没有回头。

他身上的寒意逼得上前的摊主后退了两步。

裴间尘走到了之前苏彧的位置,坐下。冷眸扫了一圈,蓦地定格在了身侧的灰墙上。

他伸手从墙面上拂过,指尖处隐隐出现了极浅的墨色。

是一行字。

无疑,就是留给他的。

苏彧虽然没有解开他下的血咒,却施下了同等程度的障眼法。

他就这样一路追着他故意留下的记号,到了这里。

花谣城北。

一间三进的宅院,院里空无一人,除了——他最熟悉的那个气息。

裴间尘已经落在了正堂前。

本就摇晃的门板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他踏步走了进去,只见堂上所坐的人青丝微扬,侧目看了过来。

裴间尘只手压住了苏彧的腕,可瞳里的火苗剧烈摇晃了一瞬,接着就后退了一步,几乎咬牙道:“你……”

话音未落,四周的墙壁上一掠而起数道冷焰,“哗啦”一串响声,徒然生出十数道反着冷光的铁链将裴间尘困在了厅里。

裴间尘睨了一眼墙上的阵,擡手打了个响指。

三根锁链应声断裂。

可余下的铁索立刻就又重塑贯连起来。

“三生索阵。”裴间尘捏指,拎起了一道锁链,看了一眼上面浮动着的咒文,随后转头看着苏彧,“你觉得能困住本座多久?”

苏彧手里转着一张符纸,眼眸空洞毫无感情:“一天?”

裴间尘冷哼了一声,干脆就拉过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你以为你现在这副样子能困住本座一天?”

苏彧掀开了眼眸,指尖的符纸倏然燃起。

“本座就给你一天。”裴间尘闪电般地抓着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了催动的符咒,眼底满是红丝,“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之前在凌苍山的时候就说了。”苏彧一弹指,符文在空中一亮,炫目的白光逼得裴间尘也闭了下眼。

苏彧却毫无反应,继续平淡地道:“做个了断。”

“倘若……”裴间尘松开了手,涩声道,“本座不想断呢?”

他忽然提高了几分音量,压着愠怒:“你莫要忘了,你欠本座……”

“我知道。”苏彧不冷不淡地打断,“我从没有说过我不还。”

裴间尘扫了一眼绕着自己的那抹莹白的流光,空握了下拳:“你不能去归墟。”

苏彧平静地歪头看他:“你为什么觉得我要去归墟?”

“天境分身。”裴间尘撚着指尖,“你根本不可能离太远,你就在附近。除了归墟,本座想不出你引本座来花谣城的原因。”

苏彧没有说话,但分身的人影一点点地变淡了。

“你不能去归墟!”裴间尘急促道,语气有几分慌乱,看起来就好像是威胁,可听上去像是恳求,“别说天境,你现在根本就……”

苏彧的分身垂下了长睫,指尖已经变得透明。

裴间尘站起身,焦躁地走到了门口。

那道白光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灵力的波动,一分为三,四面墙上的咒文也变得张扬,死死地拦在他身前。

一股猛烈的掌风,直穿过咒文。咒文碎裂了一瞬复又凝聚,但墙面接连坍塌。

原本站在墙后的蓝影一晃,慢慢走了出来。

“归墟根本没有你要的东西!”裴间尘隔着结界,直直地看着苏彧。

苏彧明明应该知道,归墟与魔骨同源,那里只会激发出魔骨的力量。

而且……他怎么能让苏彧去归墟?

那是世间最为阴寒和魔息最重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没有?”苏彧的语气平缓,但目光闪躲。

裴间尘周身的灵力一连击碎了七条锁链,漫天的赤色齑粉像是下了红色的雪。

唇边有血色蜿蜒而下。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软了下来,一双黑眸幽邃看不到底:“裴间尘,你之前一直想让我求你。”

他往前走了两步:“现在我求你,在这里等我。”

裴间尘立刻停了手,几乎震惊地看向了苏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曾经那么执着于听苏彧求他,看他在自己面前低头。他当然听得出来,苏彧是在真心求他。

可想象中的愉悦根本没有到来,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苏……”他艰涩地动了下唇。

苏彧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了。

他又这样在他面前消失了。

裴间尘紧紧地抓着面前的锁链,手臂上青筋暴起,但没有催动灵力。

七条锁链慢慢地凝了回去。

*

想要进归墟,先要从花谣城北,到云泽湖畔,穿过迷雾找到传送阵的结界。

苏彧御剑到了云泽湖。

乳白色的迷雾带着厚重的瘴气。他屏息,为了节省灵力就没有动用符咒。

脚下偶尔听到嘎吱的响声,也不知道是踩到了落叶还是白骨。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依然很快就到达了结界的边缘。

和光出鞘,结界登时就撕开了一条缝,恰容一人通过,然后就又合拢了。

雾气略微淡了几分,苏彧御剑又行了一段,来到了一个巨石阵。

一共三块约莫两三人高的巨石,高低不一。

苏彧跃下,正站在三块巨石的中间。

他两指并拢,从剑身上拂过,血咒在他脚下张开,和光一声尖啸。

阵开。

开始是白光,但很快就冒出了一团黑烟,张着巨口将苏彧吞没了。

一片漆黑,没有一点亮。

苏彧摊开手掌,掌心冒出了一点心火。脚下就是阴阴沉沉的水。

不深,刚没过鞋底,可寒意却从四肢百骸如蛇一般钻进了骨子。

掌心的火摇颤着,周遭黑寂的魔息卷着冷风到他的身侧,却又被心火逼退了回去。

黑暗里藏着的依然是黑暗。

他在刺骨的冷意里有些失了方向,数到三百二十二的时候。苏彧终于按捺不住,抽出了和光。

和光的剑气在无尽里一瞬爆发,天上银河,水里星火。苏彧飞速扫了一圈,终于在远处瞄见了一个黑点。

他点脚纵身一掠,停在了那座宛若岛的一小块地面上。

是一块石碑。

石碑上是最为古老的三种文字之一。

——「归墟」。

苏彧被浓郁的魔息呛得有些晕眩,他扶了一下石碑,指尖电光一闪而过,落了一个阵,随后掩唇轻咳了两声,结果越咳越厉害,能感到微弱的血气涌上了喉咙。

他将心火收了两分。

三百五十三。

他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一千个数的时间,而且是不耗费大量灵力的前提下。

他缓过来了几分,立刻起身就要往回退。

就在此时,一股凛冽的杀意肆起,像是从水底升起了无数把锐利的长刀。

和光掠出,一道冷白的光像是利刃般撕破了长空。

一声叮响,金石冲撞。

魔息。

苏彧转而重新握住了和光,擡指用血抹过了剑身,轻声道:“看来你们也一点都没变。”

数十头魔息幻化出的驰狼已经团团将他包围了。

数道剑光斩落,亮若弯月。

驰狼纵身,从四面八方朝苏彧一跃而来。

獠牙上闪过和光的白光。苏彧左手掐诀,甩出了一道赤色,如弯钩一般将魔息从正中间劈开。

黑压压的魔息狂肆而出,和光已然回落,直从驰狼的后颈出穿过,转而将魔息撕为了碎沫。

苏彧忘记了数。

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石碑上,擦了下嘴角的血。

还剩最后三头。

苏彧擡掌,擦过了剑身,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和光。他一挥剑,血色的符咒跟着就在空中张开。

但赤色剑光还未到驰狼面前,三头驰狼发出一声哀嚎。

一道黑烟如箭一般直穿过它们的咽喉,将空中的魔息生生撕碎,如雨雾一般落回了水里。

没有一点声音。

连风声都没有,悄无声息。

苏彧呼吸微促。

但呼吸声很快就被迅猛的风浪声盖了过去。漫天的魔息回转,涌向了他来时的方向。

苏彧攥住了双手的血。

他先看清的是那道破空的黑烟。

那不是别的什么,正是裴间尘的剑——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