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疚
愧疚
耳畔是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
“再晚来一步,凌师姐怕是真的不让我进山门了。”宇文淮擦了下额角的汗,指着苏彧道,“你胆子也够大的,竟然一个人……”
“好了好了,”陆荷劝道,“这不是没什么事了吗?别这么大声。”
苏彧回神,虚虚地握了一下拳。
神识沿着灵脉游走周身,他没有破境?但是灵识……
“你灵识不稳,虽然贸然破境成功了,但是这么放任不管的话,反噬会很严重。宇文长老先帮你压制住了,你暂时先不要突破。”
苏彧颔首,问:“二位长老怎么来了……”
“你忽然晕倒,沈长老正在苍图殿,前去寻人的弟子没能见到人。还是间尘让他们通知的我。”陆荷转身,朝二人身后的一名太虚山长老致谢道:“还要多谢齐长老费心了。”
“裴……师兄?”苏彧看向阮飘飘,后者连连摆手,朝他做了一个口型,说的是「不是我」。
又是裴间尘给他下的那些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咒文吗?
苏彧掌心微微冒汗,忙问:“裴师兄怎么样了?”
“间尘没事。那个毒确实有些古怪,我也看了看,完全探查不到他身上的魔息。不过,我看间尘的样子,似乎还是受到了那里罡气的影响,是定在三日后吗?”
苏彧松了一口气。
“是……”
“那这几日看来我和陆长老就有的忙了。”宇文淮抱着双臂,“看你们两个的样子,到时候估计也得坐马车慢悠悠地回去了,得让你的灵识尽快稳固下来才行。”
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叹气:“本来我徒儿好歹能拿个前三,我这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陆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朝苏彧的方向扬了扬头:“凌师姐不是说了吗,到时候他若是取了名次,奖励都归你。”
“凌师姐说的明明是我们平分,但你不要,我也没说我要啊。师姐什么情况,你我又不是不知道……”
陆荷忽然疑惑地看向苏彧:“我记得我给了你两颗药,按理说应该能撑到明日才对,是我记错了还是……”
“陆师妹,”宇文淮微微挑眉,“我就说,熬夜做出来的药不行……”
苏彧感到方才那些喧嚣的话语全部都从身侧推开,只剩下澄澈如碧空的字句。
他问过凌照雪,为何明明知道如何修补根骨,之前却瞒着他。
凌照雪说的是:“因为你和我当时不一样。”
他现在开始明白凌照雪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和当年也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一个人。
*
“沈长老还在殿里吗?烦请通报一声。”
一旁的弟子刚点头应了一声,忽然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苏彧的身后冒了出来。
“阮,阮师姐……”他面露难色,又站了回来,朝旁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
“是我要见沈长老。”苏彧解释。
“你可以,但是阮师姐……”小弟子为难地摇了下头。
“要不……”阮飘飘声音低弱,“我先回去……”
苏彧转身:“此事本就是阮师姐发现的,师姐无需回避。”
他话音刚落,就见齐霁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身后。
“飘飘。”齐霁面沉如水,招了招手,“你再如此纠缠,就让你回去禁足了。”
她转而朝苏彧道:“飘飘说的话,之前我们已经和玉泉真人讲过了,并没有什么根据。原本修补结界就耗费心神,而且需要很久,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搁。”
苏彧行了一礼:“阮师姐已经和弟子说明了情况,弟子认为师姐所言不无道理。”
齐霁叹了口气,依然是满脸的质疑,摇了摇头。
苏彧不慌不忙道:“沈长老之前给弟子看过,现在的裂缝是在白萍城西的太珩山,因为山川改貌所以破坏了结界。但弟子和阮师姐认为,出现这道裂缝,是因为数十年前,此地出现过一次异象。”
“异象?”齐霁诧异地看了一眼阮飘飘,后者连连点头。
“三江倒流。”
“三江倒流?”齐霁面上终于动容,“飘飘,之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此事?”
“是……是我写信问了爷爷,爷爷告诉我的。”
“没想到,你俩还挺较真。”齐霁朝那名弟子点头,“若是因为异象,还是需要禀明沈长老和丘长老才是。”
小弟子见齐霁应允,这才「诶」了一声,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弟子还有一事。”
“你说吧。”
“是关于阮师姐的。”
阮飘飘站在齐霁身侧,正垂头捏着指尖不敢吭声,听见苏彧的话,蓦地擡头,不解地看着他。
齐霁眉心微蹙:“何事?”
“阮师姐虽然是直觉,但确实非常准。弟子听说,有人天生就可以与阵法产生共鸣。”
“你是说……”齐霁面上讶然。
“弟子也是想到什么就说了,还请长老见谅。”
齐霁陷入了深思,没有再说话。
半晌,沈若溪和太虚山的丘成林才走了出来。
二人听完之后,果然在苏彧提到的位置看到了三川。
“三江倒流,天生异象,此处结界破裂绝非是因为山河流转,还请长老们三思。”
苏彧说完,看到阮飘飘站在齐霁身后朝他比了一个拇指。
等众人散去,阮飘飘受了夸奖,一蹦一跳地到了苏彧身旁,喜形于色:“苏师弟,这次多亏你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师姐客气。”苏彧眼底浮出一抹笑意,放缓了语速,“不巧,眼下还真有一个。”
“啊?”阮飘飘一愣,一双明眸眨着,好奇道,“是什么,说说看。”
“阮师姐可知道,”苏彧墨黑的瞳沉如夜色,一字一顿道,“流幻镜。”
*
阮飘飘的直觉应验,就连玉泉真人都没能察觉,此事很快就在山上传开了。众人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但也有人并不高兴。
夏九思从静心殿出来,闪身就拦住了苏彧。
“苏师弟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夏九思眸光幽晦,不满道,“这十六城的结界既然有问题,放任不管,岂不对我等有利。”
苏彧不为所动,岔开了话:“不如先说说,夏师兄可有从纪白哪里找到了解毒的办法?”
夏九思轻吐了一口气:“没有。纪白说他虽然听过「梦千山」,但想要找到解毒的办法至少要等上数月……”
“夏师兄可知道,我已经帮你将裴师兄入阵的日期拖到了明日?”苏彧漠声打断了他,“数月?你们就是这么对待你们未来的尊主的吗?”
夏九思一听,神色焦急:“那你那日为何要带裴师兄来……”
“所以,我已经布下咒文,不会让伏魔阵伤到裴师兄。只不过,被太虚山的阮飘飘看到了,虽然被我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了,但我若是不拿出些诚意,她怎么可能愿意帮我隐瞒?”
“是裴间尘重要还是结界重要,我想夏师兄应该和我想我一样。何况,”苏彧拖长了语调,“不过就是一个十六城的结界,你未免也太小看你们未来的尊主了。”
他左一个尊主,右一个尊主,倒是让夏九思觉得自己这几日一无所获。
夏九思抿唇,问:“那……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彧从袖中拿出一张符,拍给了他:“我那日带他出来受了点伤,这咒文以我的修为怕是催动不了了。你们尊主明日会不会受伤,又或者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入魔,就看你了。”
说完,他径直走了。
夏九思略带自责地盯着手中符纸,缓缓握成了拳。
次日一早。
裴间尘终于从待了四日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神色恹恹,目光从远处扫过,明显是在找什么人。
殿中刻满咒文的廊柱窜起了数道金光。
一个巨大的阵图罩住了整个静心殿。裴间尘擡眼看了眼头顶的阵。
阵开。
转瞬之间,魔息从裴间尘的身体里一跃而出,几乎在殿内卷起了黑浪。
连催动阵法的弟子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苏彧侧目,看到沈若溪和宇文淮都按住了身侧的长剑。
沈若溪的佩剑已然抽出了半寸,又被她按了回去:“怎么会……”
她看了眼苏彧,不解地问陆荷:“中毒会如此吗?这是什么毒?”
“曾见月。”苏彧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迎上了裴间尘的目光。
裴间尘是想好了要怎么做。
这般的魔息足够这个阵耗上大半个时辰了,只要之后他身上不再有新的魔息,长老们也就不会再起疑了。
对于魔骨来说,只是一时被封印罢了。
裴间尘根本不在乎这些魔息,才会把它们拱手相让。棘手的是,在那之后,他要压制住其余的魔息,不透露出半分,还要忍受伏魔阵最后暂时压制住魔骨的力量。
虽然,对于裴间尘来说,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夏九思已然催动了符文。
裴间尘长眸半眯,却认出布阵者的气息和苏彧是一样的。
苏彧往宇文淮身后站了两步。他这一转身,裴间尘就留意到了他身侧的佩剑。
裴间尘眼底的微光一点点寂灭,阖上了眼皮,任由面前降下了漫漫长夜。
愧疚吗?
他手指收拢,他不要愧疚。
*
马车在路上颠簸,可车厢里静能听针。
行了许久,裴间尘才从静思里抽出了心神,声若坚冰敲碎了沉默:“苏师弟原本说过,每天都会来看我。”
苏彧坐在另一侧,还未开口,裴间尘就挤了过来,擡指搭上了他的脉象:“苏师弟在尝试破境?怎么,怕我知道?”
“没有。”苏彧抽回了手,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能真的瞒过裴师兄?”
“你还是不信我?”
苏彧侧过脸,与裴间尘隔着咫尺对视着:“裴师兄已经知道我不希望魔骨降世,就应该也知道,我一旦破入天境,一定还会想方设法封印魔骨。”
“那又如何?”裴间尘往后靠了靠,又抓住了他的手。
苏彧略微意外:“你不阻止我?”
他一直以为裴间尘至少会阻止他,就像魔心之前要阻止裴间尘来太虚山一样。又或者,裴间尘认为,他做不到。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裴间尘冷笑,“我还等着苏师弟来杀我呢。”
他虚握了一下另一只手。
愧疚太冷了。他不要愧疚。
他宁愿要淋漓的热血从指缝里流下。
“苏师弟知道我去过魔域……”裴间尘转过脸,盯着苏彧,“我发过誓的事情,绝对不会忘。但苏师弟之前答应我的事,也不要忘了。”
“裴师兄说的是哪件事?”
“半个月。”
苏彧眉心一跳:“你找到洗髓丹了?”
裴间尘冷眸扫过苏彧身侧的剑鞘,轻哼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不。这个人情,我就不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