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
直觉
“你若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当做没看见。”那名太虚山的弟子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
她藏在袖里,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留意,忙一把塞进了苏彧手里:“这个,帮我转交给沈长老。”
“沈长老?”苏彧虚虚地捏着信的一角。
“你快点收好!”她慌忙地催促。
“沈长老就在修补结界,这位师姐直接去找她便是。”苏彧平静地将信递还了回去。
“哎呀!我师父不让我见她,其他人也不方便帮我。”
苏彧翻看了一眼信封的背面,信封上一个字都没有。
“师姐如何称呼?”
“我,我叫阮……飘飘。”她擡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但你别跟长老说是我。”
苏彧擡眼,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真的是阮飘飘?
虽然容貌有八分相似,可说话的气质太不一样了。当年若不是因为她,太虚山也不可能坚持到最后。
“阮师姐找沈长老所为何事?”
“这……这与你无关。”
苏彧伸手:“那恕我无法帮忙。”
“你……”阮飘飘一叉腰,“你到底帮不帮?你不帮的话,我现在就把你试图破坏阵法的事情说出去!”
她说着,扭头就走,余光却偷偷地瞄着苏彧。
苏彧没有半分阻拦的意思。
“我,我真去了啊。”阮飘飘擡起脚。
苏彧回头看了一眼静心殿,不慌不忙道:“我师兄身子骨弱,我只是担心他身体扛不住伏魔阵,却没有打算破坏阵法……”
“不可能!”阮飘飘转身,音量不自觉地擡高,“我明明感觉到阵法波动了。”
“阮师姐不信的话,可以带人去看。”苏彧将信还给了阮飘飘。他似是随意地搭在了自己的手腕处,扭头准备走。
“白萍城的结界……有问题。”
苏彧蓦地站定,转过身:“什么问题?”
阮飘飘攥皱了信,目光垂落在脚侧,轻咬着唇:“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有问题。可,可师父说直觉是不能算数的……”
直觉吗?
原来如此。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从剑穗上一把拽下了两块琅玕玉放在了袖里,侧目看了眼静心殿:“麻烦阮师姐借一步说话。”
*
“虽然是直觉,但师姐总应该能说出来是怎么觉得有问题的?”苏彧摩挲着掌心里的玉佩,声音淡如涓流。
阮飘飘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抿着唇想了想。半晌,她擡手起了一道符文,周身灵力转瞬之间宛若云雾。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睁开了眼,只说了一个字:“水。”
“水?”苏彧擡指抵在额角,“还有其他的吗?”
阮飘飘摇头。
苏彧双手交叠,握住了玉佩:“沈长老和我提过,白萍城的结界出现裂缝是因为山势移动,河流改道,可是因为此事?”
阮飘飘眨了眨眼,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惊了苏彧一跳。
她站起身,擡手凌空画了三条弯折的波浪线:“沈长老说的应该是太珩山,我家就在山脚的镇子。”
说着,她又画了一个小小的尖角示意这里是一座山。
“白萍城的这里,”她画了一个圈,然后将三线并拢合为一,“原本是三江汇流的地方。也就是照水江、澄江、珩江。”
“我听爷爷说过,多年前江流改道,其中澄江和珩江,实则在这一段就转入了地下,成为地下的暗河。但是三江汇流的地方并没有变化。”
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不管苏彧有没有看懂她的简笔画,就往门口走去:“没错了,一定就是这个原因!我现在就去找师父!”
走到门口,她不忘道谢,扭头道:“还要多谢你的启发啦。”
苏彧叹了口气,按着太阳xue,轻声道:“就算是江流转入地下,但汇流的地方既然没有改变,长老们现在的做法也没什么问题。”
“啊?”阮飘飘收住脚。
苏彧没有再多言。
按照裴间尘的说法,他原本计划第一个攻破的是凌苍山下的青禾城。
裴间尘没有说为什么是青禾城。
这个原因,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为何改成了白萍城?”苏彧没有理会裴间尘深幽的目光,继续问。
裴间尘架在案上的右手,又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是第三个问题。
“因为白萍城的结界,自己裂开了。”裴间尘顿了顿,但看出来苏彧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没有继续问他的意思就放下手,又给苏彧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热茶。
“所以本座就顺水推舟,破开了白萍城的结界。”
苏彧攥紧了玉佩,努力地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线拨开。
也就是说,很可能还是因为这次修补结界留下了破绽。
再加上阮飘飘方才的话。
苏彧当然是信她的。
她现在是直觉,只是因为还没有“悟道”。但仅仅想用“直觉”两个字说服沈若溪,甚至推翻柳玉泉的布置,显然阮飘飘已经碰过壁了。
“师姐不妨再想想。那三江流域下的植被、山貌、气候。或者……”苏彧的气息弱了几分,缓了一口气,“那附近可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地裂、旱灾……”
阮飘飘快步上前,打断了他的话:“你……你有伤?”
苏彧无力地摆了摆手:“什么时辰了?”
阮飘飘瞄了一眼窗外,皱着眉:“午时快过了。”
苏彧已经阖上了双目。
阮飘飘闪身到了门口,推门。
守在门外的那名天水堂弟子忙问:“阮师姐,他愿意帮……”
“去找师父和沈……”阮飘飘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两声脆响。
咚——
她蓦地回过头。
两块上好的琅玕跌落在地。玉片四溅,像是星盏碎裂。
苏彧面色微白,压不住咳嗽声,接着毫不犹豫地起了一道符咒。
满地的碎沫,升腾而起一缕流水般的月光,逆流凌空而上,收拢在他的掌心。
阮飘飘瞳孔微缩,推搡了那名小师弟一把:“快去!”
接着,她两步蹿到了苏彧面前,左右手同时起符,长袖之中散出数不尽的青光如萤火,一瞬定格在二人周身,然后化为了烟雨。
地上的碎星一扫而空,在雨雾里化为了青烟。
阮飘飘掐诀,度了一道灵力落在他的眉心。
“喂?”她紧张不安地拍了拍苏彧的肩,正准备再起符咒的时候,却被一只青白的手抓住了袖口。
苏彧的眸光和灵识都在慢慢地涣散,声音若凋零的落花。
“别……告诉我师兄……”
“喂!”
*
裴间尘又在写「彧」字。
魔族的文字里没有这个字,而是从更上古时期继承下来的一种写法,远比「苏」字要复杂上十倍。
但他写得整齐,每个字方方正正地列在纸上。
墨沾得恰到好处,这房间里的纸,都是上好的宣纸,也不洇墨。
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页,忽然心口漏跳了一拍。
一撇,出格。
裴间尘长眸半眯,放下了笔杆,缓缓将纸页拿起来对折了三次,走到了一旁的烛火边。
他的呼吸声吹得火光震颤不止。
等火光平稳,烟尘散去,裴间尘才走到了门侧,叩了叩门。
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口。
裴间尘和门口的结界保持着距离,耐心地按住眸里摇摆的火苗。
*
苏彧跌进了漫无边际的苍茫里。
面前是一株冒着青色的枯枝,枝头有三朵新芽。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那颗芽苞就化成了一抹翠色的流烟,就连已经枯裂的枝桠也发出了细密的碎裂声。
他退后了两步,盘膝在枯枝边坐了下来。
陆荷临行前,给了他不多不少两颗药,让他先坚持两日,切莫乱用灵力。
两道莹白的长芒,振翅如雨燕,在他头顶盘旋。星落如雨。
凝神。
苏彧阖上了眼。
可一闭上眼,那些纷杂到扭曲的面容和杂七杂八的碎语,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他恍惚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噩梦里,而且是万千噩梦交汇的地方。
一些人低微央求,一些人磨牙怒目。
“求求你,一定要杀了魔尊,为我儿报仇……”
“魔族都该死,千刀万剐也不够!”
“彧儿,一定要将魔骨……封印在归墟。”
“师……”苏彧声音哽咽,看到一个身影离自己远去。
周围的嘈杂声如群魔乱舞一般,扑了上来。
在他即将被淹没的时候,一柄冷刃斩开了潮水,带着淋漓的血色。
“只是因为……愧疚吗?”
苏彧心口一烫,掩唇咳了起来。
鬼影尽消。
掌心却染着血色。
他擡手,流烟绕指。一道来自望月石,一道来自琅玕玉。
七日,差两日。
两日……
苏彧纵手一扬,身侧的灵力喷薄而出,宛若浓沉的雾气,缠绕在他周身,连同那株枯枝沉陷在乳白色里朦胧里。
碎裂的声音,哗啦一片。
可从细碎的响动里,隐约能听到怦——的声音。
像是花轻然地绽放。
从雾里,隐隐能看到淡淡的红色,像花,又像血。
怦——
一朵、两朵、转而瞬间爬满了枝头。
但响动很快就被更加巨大的碎裂声盖住。
一声巨响。
漫天的雾气散开,那株枯枝也化为了幻影,如沙般被荡起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长芒流转盘绕。
苏彧抓起两抹流光,像是拎住了两根丝带。符文刚催动,身后流沙般的景象倏然定格,一点点开始凝回了一棵树。
就在这时,一束几乎刺目的阳光破空洒落,接着春风化雨。春色在他的脚下蔓延,就好像墨在纸上晕开一般,转瞬之间,苍茫尽数褪去。
苏彧转过身,身后的一切如纸卷一般收拢。
他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