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
有心
「天一生水」。
正堂挂着四字的匾额,两侧摆满了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地都是卷轴。
沈若溪和苏彧隔着结界,停在堂门之外。
两名太虚山弟子走了进去,翻找了片刻,从一个架子上取了一副三尺卷轴,随后从结界里踏了出来,恭谨地将卷轴递给了沈若溪。
沈若溪点头示意,却没有接,而是朝苏彧的方向扬了下头。
苏彧刚要伸手,两名弟子却往后撤了一步,没有把卷轴递给他,而是站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缓缓地打开了卷轴。
他自觉地负手站着。
阵图在面前一点点摊开,苏彧握着腕的指尖无意识地收拢。
裴间尘身上根本探查不到魔息,如果柳玉泉不知道魔骨的事,就不可能说出他身上魔息未除的事。
他既然知道……
这不是封印魔息,而是杀魔。
裴间尘魔骨已醒,那这就是要“杀”他,把他推向魔骨的深渊,就和当年……的归墟一样。
苏彧薄唇动了动,却没有能说出一个字。
柳玉泉为何要这么做?
他既然要逼裴间尘入魔,逼魔骨降世,又何必替他隐瞒此事多年?
只是因为要等魔骨苏醒?这样他才不会被世间任何利刃杀死?
他攥得手腕发疼,半晌,终于轻声道:“此阵要开多久?”
“一日。”
他抿了下唇,将滔天的心绪都咽了下去,看向沈若溪:“沈长老打算何时让裴师兄入阵?”
“就明日,这样你们也好尽快回山。”
苏彧背在身后的指尖收紧。
他瞄了一眼阵图,朝沈若溪行了一礼,手腕掩在宽大的袖口之下:“此阵凶恶。裴师兄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以弟子之间,至少先让师兄在此养三日的伤。”
“凶恶?”沈若溪眨了眨眼,轻笑了一声,“这可是罡气极纯的阵,何来凶恶。非要这么说的话,只是对魔修而言,间尘既然只是有魔息未除……”
苏彧撚着指尖:“弟子见这阵图上应当有一道「擒仓」,另外还有一道像是「蔽雪」。此二阵同时展开,可摄人心识……”
“你见过此阵?”沈若溪皱眉,打断道。
“弟子之前知道三十三伏魔阵是由二十四道降魔咒加上九道禁制符所成。但具体,今日是第一次见。”
手执卷轴的两名弟子面上掠过怔然,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微微张开了唇。
苏彧上前一步,隔着些距离擡手虚虚地在图上比划了一下:“这里是「擒仓」,这个看起来应是「蔽雪」。”
沈若溪半是赞许半是惊讶地点了点头。
“以裴师兄目前的伤势,这两道阵法对他有害,反而可能会令他走火入魔。”
沈若溪看向阵图,半晌终于道:“就依你所言。”
两名弟子收起卷轴,转身往堂里走去,其中一人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苏彧一眼。
沈若溪看了眼时辰:“我也要该去继续修补十六城的结界了,你要随我一同去看看吗?”
苏彧点头,眼底划过了流光。
绕过「天水堂」,穿过四层结界就来到了正殿。殿门紧闭,刻着一副半人高的阵图,外侧列着一十六名弟子,还有十数名弟子在院内巡逻。
几人朝沈若溪行礼,对苏彧略微投过诧异的目光,但都没有多问。
沈若溪身侧长剑出鞘,剑光龙蛇走舞凌空起了一道破阵。
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水墨丹青,悬于屏风之上。画的是人界的十六城,云蒸霞蔚,气势磅礴。
绕过屏风,殿内空旷无一物,只有三面的墙上似乎还挂着一幅画。
高九尺,宽近十余丈。
仔细看,“画”上无一墨,同样的烟云雾绕,却是如水般流动着。
青山含黛,苍翠欲滴。溪流蜿蜒,穿山而过。
正是太虚山域内的四城。
沈若溪拨指,一抹流云自墙面飘来。诀文一亮,金光在二人面前炸开,那抹流云化为了一团雾气,将漫天的金光笼住,像是金丝勾成的幕帘。
她调转灵力,雾气飞速地流转着,忽然定住。
“就是这里。”
苏彧顺着沈若溪指的位置,看了半晌终于看到了一条极浅的缝隙。
“这里本是白萍城西的雾恒山,数百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山势变高,河流改道,渐渐就出现了这道裂缝。我们修补了一个多月,目前也只完成了三成。”
看来是真的有裂缝,而非柳玉泉刻意为之。
但同样是经历的数百年,为何只有白萍城出现了缝隙?
苏彧担心沈若溪起疑,也就没有多问。
*
裴间尘正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拿笔墨在纸上写着字。听到动静,他不慌不忙地又拿了一张新的纸,在写了数千遍同一个字后,终于写了一个不一样的字。
扣门声。
“进。”
苏彧推开门,就看到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叠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同一个字。
魔族的文字——「苏」。
“他们说改到了三日后。”裴间尘侧目看了他一眼,“苏师弟不想让我明日入阵,为什么?”
他放下了笔,自嘲道:“是想让我在这儿多修生养性几日吗?”
苏彧大方地承认道:“因为我不想让魔骨现世。”
裴间尘哼笑了一声。
他将面前的纸摆在那叠纸的最上面,将笔和砚台收回到了架子上。
“不过就是一个阵。”
“不是普通的阵。”苏彧轻叩在桌上,看着那个「彧」字,“是三十三伏魔阵。”
“名字听起来唬人。”裴间尘走回到桌边,拎起茶盏,倒了一杯茶,往苏彧的方向推了过去,“伏明、擒仓、遏流……”
“你知道……”
苏彧擡指还未碰到茶盏,裴间尘冷不丁道:“烫。”
他下意识地微微蜷了下指,将手抄回到袖里。
裴间尘又倒了一杯,推到一旁:“不就是会抽本座的魔息吗?苏师弟未免太小瞧我了。”
苏彧手指收拢。
裴间尘明知道这阵如何,还是跟来了太虚山,而且他原本也是打算来太虚山的。
“我说过,我还不想当魔尊。”裴间尘微微阖眼,“至于魔骨……”
他微微晃了晃茶盏,似乎是在等茶凉:“那苏师弟就更多虑了,本座能在归墟之地待三年,何况小小一个阵。不过会暂时压制住本座的力量罢了。”
他眉梢微挑,看向苏彧,眼底掠过一丝冷。
苏彧的目光却停在了裴间尘的袖口,站起身。裴间尘放下了茶盏,看着他。
他已然抓住了裴间尘的衣袖,往上捋起。
那些伤口之前已经开始愈合,可现在依然翻露着新生的皮肉。
苏彧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瞬,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
这里的结界和罡气太强了。
只怕是对裴间尘产生了极大的干扰,连灵力的流转都很勉强。
他轻吸了一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极缓地掐了一个诀。只是还未催动,裴间尘抽回手打了个响指,那道诀就化成了青烟。
裴间尘恹恹地往椅背上靠了靠,将衣袖拉了下去,似笑非笑:“一点小伤,不劳苏师弟浪费灵力了。过了这三日,不就好了?”
他眼底碎光跃动,重新坐正,直直地盯着苏彧:“苏师弟莫不是——担心我?”
苏彧神色不改,擡手改换了一道普通的咒文,隔着半拳的距离从裴间尘眉眼间划过,淡声道:“我说过,人非草木……”
草木无心。
人有心。
裴间尘盯着他张合的唇,心中一热,倏然起身,扣住了他的手腕。
冰冷的指尖压着他的脉。
气息轻如羽毛,裴间尘吻得极轻,就好像没有太多的气力,可手腕上的那抹冷意越来越冷。
苏彧知道他在探查什么,却没有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裴间尘的唇离开了他的唇,随后轻声自嘲地笑了一下。
笑里是无尽萧瑟的冬雪。
目光垂落,桌面上覆着霜,可茶盏还在冒着热气。
“那天,”裴间尘撚着指尖,“席珏把那篇你让他誊写的东西给你了是吗?”
他擡起了眼,里面的光芒早已散落:“你当年不知道归墟是什么地方。”
苏彧没有说话。
苏彧没有说话,也没有编任何谎言来骗他,那就是不能更肯定的回答了。
他不想让魔骨现世,他也不知道归墟之地到底是什么地方。
苏彧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封印魔骨。至于他……
他如何,只是附加品罢了。
“那日,只是因为……”裴间尘顿了顿,眼底洇着血丝,“愧疚吗?”
苏彧回望着他的眸光,指节抵在太阳xue上,平静地坐了回去,捧起了温热的茶盏:“那天的事,我不记得了。”
裴间尘捏着茶。
他不喜欢热茶,但等茶彻底凉下来要太久了。他轻轻敲了敲杯沿,盯着涟漪微微的茶面:“无妨,以后有的是时间。”
苏彧抿了一口茶,岔开了话:“当年你是怎么攻破十六城的结界的?”
裴间尘指尖敲在桌上:“一个问题,算师弟欠我一次。”
*
苏彧站在静心殿的前院,院里没有一棵树。他看着身侧的柱子,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和阵图上的位置一一对上后,走到了东南角的柱旁。
他轻撚了下指尖,一抹淡红的微光悄无声息地盘绕上了柱脚。
他正要走向下一根柱子,却忽然看到墙头闪过一道人影。
苏彧眯起长眸,擡指点在了发带上。如萤火般,流光淹没在半空。
他走出了静心殿,朝看门的弟子行礼致谢后,没有走几步就见一个人影拦住他的去路。
“你就是师兄说的那个看了一眼伏魔阵就能认出来的人?”
苏彧打量着眼前的人,觉得她有几分面熟。
“我听说这里关着的人,是你师兄?你方才……”她压低了声音,眼底带着狡黠,“是不是想要破坏伏魔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