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

归路

氅衣噗地一声落地。

裴间尘抓着苏彧的手腕,微微愠怒道:“本座让你吹曲,没让你用心头血。”

苏彧的目光从裴间尘颤抖指尖移开,毫不掩饰意外的神色。面前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可又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你只是……”

裴间尘将方才蹭到他腕上的血剥了个干净:“本座的耐心有限。”

他转身拾起了地上的氅衣。

苏彧敛着长睫,将笛子举到了唇边。

被扯成絮般的光飘然而落,扑簌如雪。

裴间尘阖眼,黑沉的魔息墨一般安静地伏到他身侧。

地上流淌着透亮的水色。

笛声栖在枝头,像是一朵白花。

裴间尘睁开长眸,一瞬间仿佛看到了积雪上的足印。

凉风过,花瓣飘下,化为一地雪光。笛声戛然而止,天地缥缈,人迹尽消。

半晌,只有轻如细雨的呼吸。

“这支曲子,”裴间尘声音嘶哑,“是我教你的?”

他的尾音下压,听起来不像是个问句,又或者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的回答。

苏彧掀起了长睫。

洒在地上的落雪漫天扬起,飒飒地绕在二人身侧。周遭的一切澄澈冷冽,每个字都如打磨尖锐的冰,清清楚楚。

他抓紧了手中的笛子。

这就是裴间尘消失的这几日,拼尽全力抓住的东西吗?

不过就是一支曲子。

“是。”苏彧垂下手,回了一个字。

裴间尘倾身迫近,帮他额角的碎发拨到了耳后。

苏彧转头,盯着裴间尘的侧脸,还未开口,就见裴间尘的唇角溢出了一抹笑意,贴在他耳侧:“本座很高兴。”

苏彧一怔。

周围的魔息一扫而空。略带刺眼的阳光洒落,如暴雨倾盆。

苏彧擡掌挡在额前,金色的雨从指缝渗了下来,却被另一只手接住了。

十指相扣,裴间尘眸里的夜也被熹微的光照得极淡:“你……说过,欠我的都会还我,是真的吗?”

苏彧的手指缓缓收拢。

他们抓住了彼此,也抓住了彼此的命运。

苏彧从未有过的坚定,就好像手里抓着的是能斩开一切的利刃。

天地、因果、前尘,和所有以他们为棋子的棋局。

“是……”

话音未落,一个坚实的怀抱拥住了他。

裴间尘的声音弱了下去:“我等着……”

苏彧听见裴间尘胸腔里的心跳声急促,像是在催促他移开了自己心口的巨石。他的心跳一点点,跃动着,附和着。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了一会,直到心又落下,才道:“出去吗?”

裴间尘微微起身,手臂已然环在他的肩上,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重量都压向他,脚步沉慢。

地道两侧的火光接连亮起,像是缀在长夜里的一串繁星。

“你骗宁师兄去太虚,实际去了魔域?”苏彧问。

裴间尘闭着眼。

睫羽颤动,蹭在他的颈侧,却只是平稳地呼吸着,没有说话。

苏彧停住了脚步,松开了绕过肩的那只手:“裴师兄不告而别,弄成这样又喊我来收场,不解释一下吗?”

裴间尘立刻就反挽住了他的手。

“是去太虚。”裴间尘顿了顿,“师尊让我去太虚把魔息压下去。他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

太虚山的三十三伏魔阵。

苏彧陷入了沉思,尽头的光芒越发地亮。

“我离开幽篁阁的时候……”裴间尘半眯着眸,声音压得低沉,“有东西落在苏师弟的房间了。”

“什么东西?”苏彧问。

裴间尘犹豫,还未开口。忽然一声巨响,劈天裂地般,横空飞来了一道冷光。

“孽徒!”

裴间尘瞬间睁开眼,往苏彧身前一挡,屏障还未张开,冷光倏然停住。

一柄长剑在二人面前一步的位置震颤不止,随后叮——地一声,掉落在地。

沈若溪怔愣地在二人的身上扫量了一个来回。

二人的十指交握,哪有半分威胁的意思?

她眨着眼,看向苏彧:“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长老所见,裴师兄是因为中毒才入魔。之前席家的席珏公子给过我一些可解百毒的药,”苏彧瞄了一眼裴间尘,后者又倒回在他的肩上,“似乎起了一些效果。”

裴间尘的气息扑在他的侧颈上,又热又痒。

“你的药是席珏的?”裴间尘闷闷不乐地传声道。

苏彧睨着他:“是陆长老给我的,止疼的药。”

裴间尘薄唇微动,细微的笑意一闪即逝。

“间尘……没事了?”沈若溪目瞪口呆,上前一步伸手探着裴间尘的脉象。她的目光停在裴间尘衣襟敞开的胸口,瞳孔收缩。

原本,那里已经生出了魔纹。

黑色的魔纹。

当时太虚山的小弟子正给他包扎伤口,惊了一跳。

沈若溪不敢相信,连魔纹都没有了?

障眼法?

她另一只手暗暗地掐了一个诀。

不是。

苏彧留意她施的咒术:“裴师兄只是中毒,沈长老之前看到其实并非魔纹,而是毒从心脉处发作了。”

他面不改色,仿佛描述的就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裴间尘跟着恍惚起来。

方才苏彧说的「是」,到底「是」还是「不是」?

他陷在了苏彧言语的雾气里,失了方向,只能紧紧地抓住了怀里的人。

苏彧垂眸,又道:“沈长老若还是不放心,我们可以即刻启程去太虚山。我听裴师兄说,原本玉泉真人也是察觉到他中毒,有魔息未消,才让他去一趟太虚山。不知,太虚山是否愿意给个方便?”

*

太虚山的静心殿。

院中的地上画着一个几十丈宽的阵图,殿内所有的柱子都雕着伏魔的咒文。

虽然伤不到裴间尘,但他还是觉得头疼。他什么也没有说,留在了偏殿里。

门上也被下了禁制。

苏彧临走的时候,从袖里摸出一个什么:“裴师兄说有东西忘在我哪儿,说的……”

裴间尘擡指一拨,东西落在他的掌心。

“是。”他垂眸看着那一枚小小的香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头疼也减轻了几分。

苏彧刚走出静心殿,四周的弟子就催动了结界。

夏九思就等在外面,立刻上前问道:“裴师兄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夏师兄可知魔域有一种花叫做「梦千山」?”

“「梦千山」?是生长在渭水里的魔花?”

苏彧点头。

“虽然听过,但具体此花是何毒,如何解……”

“夏师兄不知道,但应该有人知道。”苏彧看着他。

纪白。

夏九思心领神会。

“另外,”苏彧回头又看了一眼霞光披落的静心殿,随口问道,“这个渭水到底是什么地方?”

“渭水是魔域的冥河。亡人若是执念不散,魂魄就会沉于渭水。其生前所恨、所怨、所欲、所惧、所执,都会生出魔息,是以渭水是魔域魔息最重的地方。一般的魔修甚至都不会靠近,因为会遭到反噬。只有每年的葬寒节,也是魔域的鬼节,这一日大家会……”夏九思止住了话,像是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另外,有一种说法,渭水的源头是一个剑冢。”

“剑冢?”苏彧叩着指尖,“是说离歌和侵雪?”

“渭水我也很少去。”夏九思摇头,“不过,这些应该和「梦千山」关系不大。我先去信问问。”

他说着,就匆忙离开了。

那些魔息当然没有散,只不过是栖在了魔骨之中。

夏九思看起来像是信了中毒一说,只怕他不知道魔骨的事。

苏彧看着静心殿的结界,总觉得有些不安。

如果当年真的是柳玉泉故意让魔骨吞噬了裴间尘……

他找到了沈若溪,要求看三十三伏魔阵的阵图。

沈若溪却先朝他行了一礼。

苏彧茫然无措地后退了两步:“沈长老这是……”

沈若溪眼梢微红:“间尘的事,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只怕我们已酿下大错。”

苏彧知道她说的是之前要抹杀裴间尘的事,手收紧了几分。他阖了下眼,故意问道:“我看沈长老也是不舍得杀裴师兄的,为何当时要……”

沈若溪抿直了唇角,默然半晌:“魔族滥杀,间尘他……他不会愿意犯下杀孽的。”

苏彧的指甲抠进了掌心,顿了一瞬,声音里的冷被他压得化开:“可魔族未必就会杀人,沈长老何必……”

“不。”沈若溪忽然一改态度,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苏彧的话,“你不明白。”

苏彧眸光窜过冷光,上前了半步,疑惑道:“弟子不明白什么?”

沈若溪在一旁的桌侧坐下,一手插入了自己秀发,支撑着额角,声音低沉又冷冽:“你没有被魔族害到家破人亡,所以对他们抱有幻想。但你应当知道,魔修修魔心就是靠杀人。”

家破……人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看到过无数家破,无数人亡,包括他自己。

“间尘他本就是修行之人。”沈若溪继续到,“一旦入魔,魔心就会逼他杀人,否则就会魔心会反噬。所以……”

她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坚定中夹着不易差距的颤抖,“我绝不会看着他入魔。”

苏彧仿佛看到血海的浪潮从身边退开。

沈若溪忽然回神,站起身岔开了话:“你是为伏魔阵来的是吗,我可以带你去看。凌师姐和宇文师兄说你天资极高,是个可造之材。”

“我听师父说,沈长老之前就和玉泉真人在此地?”苏彧又问。

沈若溪听起来似乎也不知实情。但前世将白洱山灭门栽赃给裴间尘的事,她的嫌疑依然很大。

“是的,”沈若溪在前面带路,“我与真人在此就是为了修补伏魔阵和太虚四城的结界。”

“四城的结界?”苏彧脚步微微一滞,“是十六城数百年来的护城结界吗?”

十六城的结界彼此依托,好比缠绕在一起的锁链。一根断,其余的也岌岌可危。

“不错。”

“为……”苏彧喉结滑动了一瞬,声音微哑,强行挤出一个笑,“都已经数百年无恙了,为何突然要修四城结界?”

“真人闭关期间,察觉到白萍城的结界出现了裂痕,所以特与我前来协助太虚山修补。”

白萍城……

苏彧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魔族当年攻破十六城结界,白萍城就是第一个沦陷的城。

他一直以为是裴间尘和其麾下的魔将势不可挡。

如果……他维持着呼吸的节奏,尽量不被沈若溪察觉到端倪,如果真的是柳玉泉……

沈若溪朝两侧看守弟子微微颔首,回身道:“到了。”

苏彧捋平了心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