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
条件
高窗里透过金色的雾。
十二道禁锢咒闪过冷芒,如铁链般,锁住了牢房。魔息窜动,撞击在结界上,像是暴躁的野兽。
哀嚎声刺耳。
裴间尘什么也听不到。
他盘膝坐在墙角冰冷的石床上,双目紧阖。血线从他的唇角一直划到了胸口。上身裹着一道没有缠完的绷带,已经洇满了血色。
“我马上到……”
如若微风拂在耳畔,带走了地牢里散不开的血腥味。裴间尘挂着冷汗的睫羽扇动,微弱的光雾从眼角的一丝缝隙渗了进来。
他动了下唇角。
可眼前的光亮甚至都来不及铺陈开,就又变回了一望无际的血海。他不敢醒。
十六城里一旦发现了魔修的踪迹,仙门弟子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出手。可裴间尘这样的情况,那两名太虚山的小弟子是第一次遇到。
他们束手无策,见他昏迷未醒,便带他来了白萍城。城中的府衙更是从未遇到过此事,无处安置,只能将他关进了地牢。
苏彧站在地牢大门外,回头看向沈若溪:“我一个人进去。”
“不行。”沈若溪果断地回绝。
“他要见的人是我。”
“间尘已经昏迷不醒了。”沈若溪目光投落在脚边,摇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他根本就不会在意。他身上的魔息太重,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若是如此,人越多,越容易刺激到他。”苏彧见沈若溪犹豫,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我若是真的遇到危险,自会向长老求救。”
沈若溪看向掌心,眉心不展:“可……”
苏彧已然行礼:“还请沈长老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说完,他转身按在那道足以一人高的赤色咒文上。符文受到了波动,倏然散开出无数符咒,潮水般淹没了整座地牢。
一旁的太虚山弟子上前一步,正要将结界解开。苏彧擡指起了到诀文,往下一抹。
长风肆起,金色的符咒宛若一柄利刃,斩开了浪潮,结界从正中裂开了一道缝,恰好容一人通过。
沈若溪面上流过一抹惊诧,不再坚持。
苏彧一步踏入了地牢。
潮水在他身后遽然合拢,半晌,停歇下来。
地道里寂静地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两侧的炬火都灭了,脚底粘滞,黑沉的血腥气压得苏彧透不过气。他站在了禁锢咒织成的囚笼前,虚虚地扶了一下石壁。
他看清了血。
血还在淌着,明明没有从囚笼里溢出来。魔息将窗里撒下的微弱的阳光都撕扯地粉碎。
原本,如此浓烈的魔息足以治愈裴间尘的外伤。
可他身上还在涌现着新伤。
苏彧掐住了掌心。
裴间尘拼命想要压制的魔心,无非是对他的恨。
可那些恨,扎根在成百上千的记忆里,扎得极深,长得疯快。
即便裴间尘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只知道自己因何而恨,却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爱。
他的爱,只是一团雾气。即便抓住了,手里也不过湿漉漉的一层水痕。
裴间尘认出了苏彧的气息。
那是他即便抓得鲜血淋漓,也要抓住的气息。他睁开了眼,一个瘦削的身影影影绰绰,站在离他五步的位置。
“苏……”他张开唇,血止不住地从唇齿之间涌了出来。
苏彧扯断了面前的符咒,已然停在他的面前。
“别说话……”
覆着薄茧的指腹压在了他的唇上。温热。
裴间尘感受到了轻如细雨的重量。他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想起温柔的月。
散线的水珠从树梢接连滚落,像是一串明亮的星挂在天角。
苏彧将一粒药喂到了他的嘴里。
裴间尘喉间艰涩地滑动,咽了下去。他看见绯红的雪,落英缤纷,像极了在三福镇的时候。
一小撮一小撮的花瓣,从枝桠里飘落。
是冷的火,安静地烧着。
裴间尘昏了头。
他一点点地松开了伤痕累累的手。可他不想松开。他不要伤害苏彧,更不要失去他。他咬着后槽牙。
血还在流。他要抓住湿滑的障壁,从深渊里爬出去。
苏彧狠下心,又催动了一道符文。
他知道裴间尘尽力了。
每一次都尽力了。哪怕是在归墟,裴间尘忍受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才被魔骨吞噬。
他伸手,像是将身前之人拥入怀里,却只是将氅衣披在了后者的身上。苏彧正要直起身子,一只满是血的手忽然就抓住了他的腕。
轰——
地上的伏魔阵从正中裂开。
“你……真的来了。”猩红的目光炽烈如火。
裴间尘紧盯着面前的人,想要烧穿他的人,也烧穿他的心。
可他做不到。
他四下扫量了一圈。
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魔息张开獠牙,将苏彧的符咒也吞了下去。
“这个地方,”他松手站起身,收回了森然的目光,倾身凑到了苏彧面前,“倒是很适合你。”
*
“多久了?”沈若溪紧抓着剑鞘,来回踱步。
“他……才刚进去。”太虚山的小弟子被气氛感染得脸色发白,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夏九思。
轰——
所有人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寒光瞬间撕开了结界,沈若溪拎剑就要破门而入,却被一个身影拦住了。
夏九思垂首挡在他面前,赔礼道:“沈长老,苏师弟说了,他不发信号,谁都不要进去。”
沈若溪抿直了唇角,忧心地往里探寻着。
魔息浓郁,加上重重的禁锢,她只能勉强探察到苏彧的气息。她重重地叹气,收了剑。
夏九思轻舒了一口气,也将袖中的符咒按了回去。
他御剑带苏彧来此地的时候,苏彧告诉他:“如果裴间尘入魔,立刻带他入魔域,绝不能让他和仙门起冲突。”
“魔域?”夏九思不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二人就这么前后站着,苏彧还用上了传声咒?
他不以为意:“裴师兄的境界深不可测,只怕就算是沈长老和那些太虚山的弟子,也拦不住他。”
“但若和太虚山和凌苍山结下仇怨,如今疏狂和莫在衣已死,言今安重伤,你们现在的情况能和四仙门对抗吗?况且……”苏彧故意顿了顿,“裴间尘既然昏迷,说明情况很不稳定。莫非夏师兄就是希望他被四仙门的人抓住,好自己取而代之……”
“苏师弟慎言!”夏九思脱口而出。
“看来夏师兄对你们未来的尊上,还挺忠心。”苏彧撚着一张符纸,“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们,夏师兄是不是也应该再出点力?”
“还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夏师兄之前见到流幻镜是哪一日?具体是什么情形。”
*
裴间尘一起身,肩上的氅衣往下滑落。他下意识地擡手抓住,目光侧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捏住衣襟,细细地在指尖摩挲着。
苏彧往后退开了两三步,平静地道:“提条件吧。”
“条件?”裴间尘转过头,轻嗤了一声,“让本座忍让就已经是本座的极限了。想封印本座的力量……”
他倾身附在苏彧的耳侧,用染满血的气声一字一顿道:“做、梦。”
苏彧攥着掌纹里蜿蜒的血色:“你想现在就和四仙门冲突?”
“四仙门?在本座眼里又算什么。”
“那外面……”
“都杀了。”
“包括我?”
唇齿间腥气湿冷:“当然,除了你。”
“那我要提醒下裴师兄,”苏彧眼底的碎光波动,语气却无风无浪,“想杀他们,除非我死。”
魔息一瞬张开。
牢房里像是囚住了密不透风黑压压的阴云。
裴间尘一手抓着苏彧的腕,一手抓着肩上的氅衣,将他逼至了墙角。
他咬牙,将暴怒混着血气吞咽了下去。
魔息如蟒般缠在二人身侧。
“本座没有忘,但本座说过的话,希望你也莫要忘了。”
苏彧微微仰头,魔息就从他的颈侧滑过:“你说会踏遍三界?可若三界之内,都没有我呢?”
“你……”裴间尘的手颤抖,“你敢……”
“前世做过的事,我怎么就不……”
“那本座现在就挑断你的灵脉。”裴间尘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魔息若惊涛骇浪,一拍而落,将余下的八道禁锢咒碾成了齑粉。
响声如雷动,整个地牢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苏彧往地道的方向瞄了一眼,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发过誓,不能伤我?”
裴间尘揪住了肩上的氅衣,魔息抵在苏彧白皙到近乎透明的颈上,能隐隐看到青色血脉。
可即便这样,也划不破那层薄纸般的月色。
“你是想让他们封印本座的力量,之后你一入天境就能杀本座?”裴间尘放开了苏彧,往后退了一步。
“裴间尘。”苏彧不紧不慢地抄起双袖,“我,又或者外面的那些人,真的能杀了你吗?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裴间尘怔了短短一瞬,薄唇翕动,却把到了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撚着指尖,看着苏彧的眼睛。
那双眼里,映着他的红眸。
可漫山白雪,还是烧不化,烧不尽,烧不穿。他以为自己是心狠的那一个,可苏彧比他还要狠。
苏彧知道他的心在哪儿,也知道怎么扎一刀,让他最疼。
天境……
不过就是再过半个月。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好……那本座就等着。”
每一刀他都会记着。
“你不是要讨好本座吗?”魔息渐渐消散,缠在裴间尘的指尖,像是一抹烟云,“本座高兴了,就回识海去。”
苏彧缓缓地转着一枚香囊,漠声道:“那你想要我如何讨好你?”
裴间尘隔着咫尺的距离看着他,丝毫不掩饰眼底喷薄的欲望。
“本座记得,”裴间尘反倒往后退开了一步,“你说那支曲子叫复归。”
掌心腾起黑雾,从中化出了一根长笛:“吹给本座听。”
苏彧伸手接过,那正是他之前掉在了白洱山的那间石室的紫竹笛。
摔裂的地方已经被补好了。
他脊背抵住了冷墙,指尖窜起青光,从心口周围的五处xue道点过,护住了心脉。
裴间尘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苏彧的指尖按住笛孔:“我猜裴师兄不想我吹了一半,就死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