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

落子

头疼欲裂。

那夜的事情就好像被高烧烧成了烟,从指缝里冒了出去,怎么都抓不住。

苏彧青白的指节极轻地放在太阳xue上。他几乎使不上任何气力,浑身上下每一寸都酸涩得疼。

就算他不记得,也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右臂更是有灼烧的刺痛感,就像是骨头要断了一样。

他半低着头,左手一点点将右臂的袖子推了上去。

裴间尘感觉自己就像是即将面临审判的犯人。

从手腕往下三寸的位置,露出了一片巴掌大的淤青。

但苏彧一言未发,左手指尖轻撚,就要起符,裴间尘的掌心已经盖了上去。

裴间尘的手是抖的。

细细密密的战栗从他微湿的手掌渗进了苏彧的皮肤。苏彧唇白如纸,神情也没有一丝褶皱,被压得极平。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淤痕才淡了几分。

苏彧擡手去拉袖口,却连左手一起被裴间尘只手小心地摁住。

一双晦明不定的眸子沉沉地打量着他。

“你真的想不起来了?”

苏彧阖上眼,眉心微蹙,似是思忖了片刻,又重重阖了下眼皮,声音低弱,像是重病未愈:“我好像发烧了……头疼。”

裴间尘被这个拙劣的借口给捅了一刀。他倾身迫近,整个人将洒落的光亮挡得严实,阴沉的投影落在苏彧苍白的面容上。

“你真的想不起来?”他低低地磨着牙。

苏彧微仰起头,修长的颈上还留着红痕,可裴间尘却觉得那好像是一滴滚烫的血。

“裴师兄可还满意?”

裴间尘怔然地看着他。

咽喉像是被湿漉漉的面团堵住,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发出危险的声音,连同燥热的呼吸一声不落,传入了苏彧的耳侧。

他压着眼底的火苗:“满、意?”

苏彧垂下长睫,哑声道:“那我记不记得……”

“既然你不记得了,”裴间尘冷声打断,眼眸透着些微的红,“那就让你想起来……”

结界张开,整个院子又陷入了漫漫长夜。

屋里的烛火砰地点亮,但像只幼兽畏缩在角落里,连咫尺的面孔都描摹得不清楚。

裴间尘身上微扬起几缕魔息,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窜动着。

“直到你想起来为止。”他说着,手揪住了苏彧里衣的后襟。

苏彧没有挣脱。

他完全没有任何力气,连擡手都疼。

裴间尘故意极慢地剥开里衣,将那厮磨在肌肤上的声响拖得漫长。他侧目盯着苏彧,可后者神色淡漠如水,微弱的涟漪甚至都看不清。

上衣扑簌在床头。

肩颈、锁骨上的红痕暴露在空气里,像是雪中的冷梅。

苏彧像是因为冷,极其克制地晃了一下身子。

裴间尘的指腹往上顺着他的腰窝,一寸寸抚过皮肤下坚硬的脊梁骨,落在他的后颈,轻轻捏住。

苏彧张开薄唇,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的喘息声和裴间尘滚烫的呼吸交叠,后者的额头就抵在他的额上。

“还是想不起来?”裴间尘的声音像是冻住的寒刃。

苏彧不改口:“我记不起来了。”

一夜风月。

月色终究还是和风一起随夜散尽了。

那勾着他,吻着他,煽动他的人,抚过他面颊,问他疼不疼的人,到底又是谁?

裴间尘没有醉,而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箍住了苏彧的后脑,迫使苏彧仰起颈看着他。

——毫无波澜。

他想起了那一百零九句「不曾」。

他已经将苏彧彻底地抓在手里了,就像是一捧破碎的雪沫。只要他稍微用力一点,苏彧就会连冰渣都不剩,被他彻底烧干。

但即便苏彧被烧成了烟尘,也不会想起来。

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

裴间尘心间的酸涩几乎都要溢出了。

他终于明白了苏彧的话。

一个人记得,而另一个人不记得。

他一直以为痛苦的是不记得的人。

记得的人才更痛苦。但不是因为记得,而是因为另一个人的遗忘。

“床笫之欢……”裴间尘伏在苏彧的耳侧,“苏师弟若不配合,也什么没意思。”

他要想起来。

无论是恨还是爱。两个人的记忆才能让它烧得更旺。

“换衣服,”裴间尘在苏彧冰冷的额角落了一个吻,将衣服给他重新披好,极轻地拥了他一下,“我带你去药浴。”

苏彧在依然晦暗的夜色里眨了下睫。

微风般的浅笑从眼底一掠而过,他很快合起眼,流光摁了下去,哑声应道:“好……”

“大白天的开什么「常玄夜」?”结界外传来一个困惑的声音,来人接着就嚷了起来,“裴间尘?裴间尘!”

裴间尘起身,又拿了一件大氅拥住了苏彧,抽了抽嘴角,解释道:“送药的。”

南宫励昨日来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兴师问罪。

对于裴间尘来说,南宫励来得正是时候。

“你们到底喝了多少……”南宫励刚问了半句,就被裴间尘打断了。

“我师弟发烧了,山上可有什么药?”

苏彧靠在床榻上,抚着氅衣上的褶皱,听出来席珏还在山上醉酒未醒。

“裴……师兄……”他声音轻若蚊哼,但即便隔着门,裴间尘也听得清清楚楚,转眼就来到了他的床边。

“麻烦转告席公子……他走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裴间尘眸光沉沉,一直到外面南宫励催促才点了头。

*

苏彧撚着指尖,以灵力凝成了一枚白子,思忖片刻落了下去。

告诉他们想要封印魔骨只有归墟之地的人,是柳玉泉。

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归墟之地诸水交汇,其一便是魔域的渭水。

他记得裴间尘曾经说过,渭水是魔域魔息最重的地方。

那些怨憎恶厮杀鲜血统统都会凝成魔息,顺着渭水流入到归墟,变成那里的冷刃。

只要柳玉泉看过那卷书,以他的渊博,不可能不知道归墟之地只会促使魔骨将裴间尘完全吞噬掉,绝非——封印。

透亮的白在苏彧修长的指节之间来回转着。

如果……

只是如果,柳玉泉原本就是想要魔骨降世,而非所谓的阻止。

毫无疑问,他是熟悉苏彧和裴间尘。

以他的修为境界,破入裴间尘的识海,制造幻象以至于生生磨碎了裴间尘的记忆,却又完全不令后者生疑,并非难事。

他原本也知道裴间尘身怀魔骨,也就知道,这样不会逼疯或者杀死他。

可苏彧想不出来理由。

尤其是,那毕竟是前世散尽修为,以命换了他一命的师尊。

他几乎都要将手里的棋子给碾碎了。

裴间尘的情况并不是很好。雪回城那次裴间尘彻底入魔之后,他就离被彻底吞噬越来越近了。

“苏……苏师弟你还下吗?”席珏小心翼翼地问。他万万没想到,苏彧想见他一面,只是为了同他下一盘棋。

要是苏彧早跟南宫励说,他就从白洱山带一副棋来了。这样耗费灵力,他倒是无所谓,苏彧看起来就还没有彻底好,若是被裴间尘知道……

苏彧落子。

席珏手执一枚黑子,问:“裴师兄呢?”

“我和他说我想吃刘记桂花糕……”苏彧心不在焉,还在捋着一团乱麻的神思。

席珏长舒了一口气,赶忙道:“那我们赶在他回来前下完吧?”

苏彧看看刚开不久的棋局,收回心神,转而问道:“裴间……裴师兄他好像知道你帮我誊写了那篇文章?”

“说起来这事……”席珏沉吟片刻,擡头看向苏彧,“苏师弟,裴师兄不是也能看懂那文章吗?你何必又找闻人笙又找我,这么麻烦……”

“他是怎么知道的?”苏彧轻叩着桌案。

“之前有次我来不是跟你说快誊完吗?后来裴师兄就问我誊的是什么。我想着你们二人关系匪浅,也就……没瞒着。刚好里面有几个字我其实也不认识,裴师兄还指点了我一下……”

苏彧忽然捏住指尖的白子,塞回掌心,凌空反写了一个字:“这个?”

席珏微怔:“对……”

苏彧擡手一扫,又写了一个。

“对,这个也是裴师兄告诉我的……”席珏面露不解,“苏师弟你是怎么知道,难不成……”

半空的金字凋落如秋叶,苏彧“啪”地重重落了一子。

席珏眨了眨眼,盯着棋盘愤愤道:“我知道了!苏师弟你是故意打岔想让我分心。”

苏彧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但席珏只坚持了半盏茶,忽然开口:“苏师弟,裴师兄好像挺喜欢你的,你是怎么想的?”

苏彧的手滞空了一瞬,听见席珏爽朗地大笑。

他看着下错的落子,半眯长眸,掐住了指尖。落子无悔。

席珏落完子,故意压低声音试探道:“苏师弟可是有什么顾虑?”

“我请席师兄来,确实还有一事。”苏彧掀开长睫,“席家世代行医,席师兄可知如果一个人灵识根骨残损要如何才能……”

“难怪。”席珏摸了摸下巴,“之前我探苏师弟的脉象觉得有些古怪。”

他朝苏彧勾了下手,一面算着棋,一面摸着苏彧的脉象。

“苏师弟这是先天罡气强行修补起了灵识……”席珏恍然大悟,“莫不是苏师弟觉得境界配不上裴师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裴师兄肯定不会……”

强行?

苏彧打断了席珏的话:“先天罡气有什么问题?”

席珏见他认真,敛起了笑意:“阴阳调和。先天罡气至阳,就算花费再多,也只是功倍事半。”

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岔开话题道:“苏师弟师承凌照雪长老。我记得听母亲说过,凌长老当年亦是根骨有残,曾经还来过席家请教过。只用先天罡气是不够的,凌长老应当知道才对。”

“那要如何做?”

“自然是……”席珏蓦地收住了话。他看向苏彧,后者眼眸深沉,像极了那日从他手里夺走一整瓶「春更散」的决绝。

他突然明白了凌照雪的用心。

席珏摸出长扇,一手扇着扇子,一手落了一子:“这……苏师弟还是回山后问凌长老吧……”

苏彧盯着面前的棋局,缓声道:“若你输了,就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