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无情
玉泉真人仙逝后,凌苍山上最能说得上话的人就成了葛云清。
他负手站在正山殿,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转过了身。
“如何?”语气虽不急不慢,可他眼底满是疲惫和气愤之色。
“人已带到了问心坛,瑶池和太虚山的长老都在等着。”
“好!”葛云清重重地称赞,可苏彧却觉得那声音压得他透不过气。
“此人欺师灭祖,屠戮仙门弟子,我凌苍山怎可容忍这样的孽障存活于世!”
一旁的沈若溪清了清嗓子:“师兄莫要忘了,玉泉真人曾经说过身怀魔骨之人,是杀不死的。”
葛云清掌心抵在剑柄上,来回碾了数下。眸里的冷光忽明忽暗,他走向大门,愤愤道:“想要封印魔骨,就需要将他镇压在归墟之地。仅仅如此,怕是难以平息众怒,先去不阿殿。”
沈若溪朝苏彧颔首,令后者跟上。
裴间尘从后山脱逃后,苏彧被他剑气所伤濒死,是柳玉泉散了大半的修为才救了他一命。没过多久,柳玉泉就仙逝了。
苏彧反倒跨入了玄境,是山上唯一一名跨入玄境的弟子。
如果,不算叛出师门的裴间尘的话。
苏彧走过问心坛。
坛四周二十四根白玉柱将罡气织成了一张巨网,一个人影双膝跪地,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两条金色的锁链直穿过他的琵琶骨,血迹在黑色里看不清楚,但是能闻到血气。
禁制符全部都是最高的等级,就算裴间尘想挣脱,也绝非易事。
可苏彧隐隐感觉,裴间尘是自愿跟他们回的凌苍山。也许是他还心存良知不愿再作恶,又也许是个阴谋。
八音断九霄催动的时候,苏彧就与裴间尘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对望着。这还是裴间尘离开后山,彻底入魔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曾经,他们隔得是咫尺,而如今已是天涯。
苏彧缓缓地攥住了手。
他面上像是压平的纸页,可内心却是一叶迎着暴风骤雨的扁舟。
他还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愿相信,面前这个满眼猩红,身后魔息张牙舞爪如野兽的人,是他的师兄。是那个光风霁月,教他习剑课业,为他点燃百枝绛的人。是他曾爱慕不已、一言一行甚至一撇一捺都要模仿的人。
山上的弟子大都觉得裴间尘是冷的,是淡漠的,敬而远之。
但苏彧知道他的心有多温热。
那曾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可这样的人,却要取他性命,却屠尽了白洱山。
只是因为魔心?
——借口。
魔心能放大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但不是无中生有。
如果没有过恨和厌恶,裴间尘不可能会在后山时置他于死地。魔心从种子、萌芽催生出了树,但种子早就生过了根。
裴间尘教过他「道」,教过他「坚守」,教过他「向善」,教过他「九死不悔」。
他从来不曾忘记。
忘记和背叛的,是教他的人。
又或者,全都不过是残忍的谎言。就连他们从前的种种,只是剑上的一滴血,拿块布擦一下,便干净了。
苏彧站在高处,居高临下。他大病初愈,脸色煞白,脖颈处的伤疤还在,就像是一条极细的红丝,曾经险些勒断他的咽喉。
既是如此,何必当初出手相救?
他欠他一条命,也欠他的恩和情。
裴间尘现在在教他的是另外两个字,「无情」。
阵开。
苏彧没有把握能不能抓到裴间尘。他们引开了裴间尘身边的其余魔修,但仍只不是孤注一掷。
裴间尘单膝跪倒在地,却仰着头。两道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一道冷得淡漠,一道热得滚烫,几乎能将空气生生撕开。
离歌一掠而起,直逼向苏彧的面前。
苏彧身侧诸弟子纷纷暴退,但他没有。
魔息缠绕在离歌的剑刃上,却被八音断九霄的罡气斩碎,如雨后被烈阳灼散的烟云。离歌抵在结界上哀鸣不止,好像能感受到主人的痛苦一样。
剑锋不再向前。
诸弟子们轻叹了口气,吊着心刚刚落下,却听见了一声细弱的碎裂声。
咔——
咔咔咔——
那碎裂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八件法器竟然同时开始崩裂。
“退!”
弟子们骇然,可苏彧只是微微皱眉。
咚的一声爆响,法器连同结界一起尽数化为了霜雪粉尘。苏彧感到有人从后面在拽他的衣袖,有人在他耳边嚷嚷。
他什么也听不到。他以为裴间尘击溃了阵法,终究是为了杀他。
该来的,躲不过。
剑刃已然出鞘,但裴间尘没有出手,而是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已经撤退的弟子当即起阵,数十道缚咒一拥而上,将裴间尘淹没在了漫天的咒文里。
裴间尘的眼底只有一抹白影。
身穿白衣的人,和他身侧映雪的剑……
问心坛和不阿殿四周张开了九道玄境结界,结界外侧围满了持剑守卫的弟子。每个人都神色紧绷,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护山大阵已开,没有一名围观的弟子,尽数各司其位,防的是裴间尘的同伙。
苏彧从那人影旁边走过时,炙热的目光投射而来,几乎能将他的长衫烧出一个洞。
但只是余光飞掠而过,他目不斜视地走进了不阿殿。
殿上正中坐的是颜念,两侧各坐着瑶池和太虚山的两名长老。几人见葛云清和沈若溪走进来,起身互相致礼。
其余几位仙门长老的意见很简单。
极刑。
哪怕他死不了,哪怕千刀万剐之后他的骨肉还会一点点长回去,哪怕雷刑之后魂魄会重新附在魔骨之上,拼好重塑,那也要让他千刀万剐,也要让他一遍又一遍地神魂俱碎。
白洱山数百条人命,他死一次,不够。
而他恰恰可以死很多很多次。
这简直大快人心。
颜念欲言又止,但葛云清毫无异议当即赞同。其余长老不再发言。
“弟子有。”
鸦雀无声。
十数道目光投向了苏彧。
苏彧行礼:“师尊仙逝前的遗愿是,希望封印魔骨,而非唤醒魔骨。”
他提醒了在场义愤填膺的长老们一件事。眼下,封印魔骨才是首要的,谁也不知道在生不如死的折磨里,魔骨会不会被唤醒。
而魔骨一旦唤醒,那就不仅仅是功亏一篑。
瑶池长老冷哼了一声:“那白洱山的数千亡魂岂非寻不到一个公道?”
苏彧攥住了袖口,长睫若流云盖住了他的眼眸。他掀袍跪下:“弟子愿给他们一个公道。”
“公道?”葛云清眸色深幽,夹杂着不满和冷讽,“你?”
“弟子愿度化白洱山的亡魂。”
那是比嘶吼争吵还要刺耳的沉默。
上千的亡魂,想要令亡魂安息,只能以身度之。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苏彧的修为承自柳玉泉,只有他能做到。
连动一下手臂,衣袖摩擦在长衫上的沙沙声都显得尖锐无比。
长老们无声地交流着,声音可以藏,但语气和争执却从眼神里漏了出来。
半晌,葛云清背负着双手,沉声道:“当下首要乃是封印魔骨,否则三界必将生灵涂炭。既然人是你抓的,你又如此提议,那便由你亲自执刑吧。”
冷光从苏彧垂落的眼底划过。
夹着冰的渣滓流过四肢百骸,他艰涩地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声音里的颤抖,擡起头时面无波澜:“弟子领命。”
裴间尘可以做到无情,可他终究还是不能那么快学会。
此前诸般关怀恩情,无论真假,他便都还清了。
*
骄阳灿烂,透过窗户,投洒下血色的光芒。
阴云、冷月、凉风在阳光下都无迹可寻。只有屋檐角落阴影里的水洼,闪着细碎的光。那是昨夜唯一剩下的。
光芒灼得人眼皮发烫,裴间尘从昏沉里醒了过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明明记得,昨日……
他瞳孔微微收缩,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睡着了?
是因为酒?
不可能。
他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苏彧吻了上来。
瞳孔的里的火苗腾地就冒出了火星,裴间尘掌心已然亮起了符咒,正要探过自己的灵脉,却听到了一声低吟。
“冷……”含糊不清,却夹着万般的痛楚。苏彧整个人都在战栗着,听起来就像是小声地啜泣。
他眼角没有泪痕,前额滚烫。
就算有,只怕也烧干了。
裴间尘感到心都空了,曾经有过满满甸甸的东西,眼下都随着那些呻.吟声淌走了。
他探上了苏彧的手腕,可却被苏彧近乎求救般地抓住了手指。裴间尘的心骤然一紧,这才想起来催动静心诀。
苏彧平静了下来,刚松开指尖,裴间尘反手握住。
高烧还是没有退,裴间尘忍不住又把额头贴了上去。
脖颈和锁骨的红痕,如同雪里的落梅,在他眼底微微摇曳。
心口狂乱地跳。
他记起了昨夜紧贴时的滚烫,喘息里流淌的柔情,挣扎与禁锢,掠夺和撕咬。
他想要去找药,可他的心不愿离开面前的人半刻。
但他不得不离开。
苏彧第二天晌午退了烧。
窗外蝉鸣不断,地面被日光烤得都快化成铁黑的水。
苏彧半睁开眼。
裴间尘读到了冷。那是怎么也捂不热,哪怕剖开胸膛洒下热血都热不起来的冷。
苏彧缓慢地眨着长睫,动了动唇,咽喉渗着微弱的血气。
蝉的声音太喧嚣了。
裴间尘的心又冷又乱,更多的是烦躁。
许久,苏彧缓缓撑起身子。
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疼的,他抓紧了床沿才靠坐起来。
额角挂着薄薄的冷汗,眼底的雾气结满了霜,声音是哑的:“我……怎么……”
每个字都像是一声轰雷。
裴间尘垂着长眸,俯首盯着面前霜雪般的面容。
他太熟悉苏彧的眼神,字句一点点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昨夜……你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