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猎人

裴间尘拎着桂花酥回来的时候,苏彧怀里揣着他从四海阁买来的百枝绛,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热茶。

席珏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手指在案上画圈,口中小声嘟囔:“苏师弟,你不会真的想……”

他察觉到裴间尘的出现,蓦地收住了话。

裴间尘踏入房门时,屋里残留的灵力气息还没有完全消散干净。

他睨了一眼席珏,将纸包放在案上,朝后者扬了扬头。

席珏下意识地去看苏彧,可苏彧只是擡指去解开红绳,当做没有看到。

“跟你说了什么?”裴间尘降下了结界,冷冷道。

席珏摇着扇,随意地扫量了一圈院子。

上次来的时候,院正中还有一桌两凳,眼下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曾经桌边的一棵树,叶子落了三成,一半茂密如盖,一半只有光秃秃的枝丫。

他望着那棵树,不紧不慢道:“苏师弟听闻我家世代行医,问我哪里能寻到洗髓丹。”

说着,他余光偷瞄着裴间尘。

“哪里?”

席珏缓缓合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自己的脑袋上:“炼制洗髓丹需要集齐十八种不同的灵药,其中有一味药……”

“说重点。”

“大一点的药庐每年八月都会炼制一批,只不过没那么容易成功。”席珏陷入了沉思,像是在推算,“大概十六城的话,所有药庐每年会有那么一两颗。”

裴间尘慢慢地撚着指尖:“方才谁动用了灵力?”

席珏侧目看向屋里。

果然正如苏彧猜测的,即便他们早就收了棋局,也瞒不过裴间尘。

“苏师弟说近日闲得无趣,就拉我下了盘棋。”

无趣……吗?

裴间尘眸中的光黯了下去。

“那……我看也没我什么事了,我走了,以后有机会再约裴师兄喝酒。”席珏忙不叠道,见裴间尘撤了结界,便朝屋里探着头,嚷道:“苏师弟,山高水长,有空来瑶池找我啊。”

他此前已经与苏彧道过了别,也不等后者回话,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像是生怕裴间尘再多问一个字。

裴间尘沉着眸光,推门而入:“你在找洗髓丹?”

苏彧捏着半块桂花酥,头也没擡:“裴师兄都这么尽心尽力帮我,我总得自己也努努力。”

裴间尘语调慢沉,像是在浆糊里搅动的小木棍:“你欠我的账,我想让你还一次。”

啪——

桂花酥的一角碎落,在桌案上盛开如雪。

苏彧顿了一下,将那半块放在面前的小碟里。

药浴了两日,昨日他才勉强自己能够下床。他可以答应裴间尘许多事,但绝不能让裴间尘阻止他破境。

“我现在能做的事情可不多。除了,”苏彧仰起脸,瞳里幽光摇曳,带着蛊惑的笑站起身,往裴间尘的方向走了两步,“用我这个人还。”

裴间尘把他按到身侧的椅子里,撑在他身侧,咬牙道:“你怎么敢……”

怎么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撩拨他,最后又以一句“不记得”一笔勾销。

苏彧探身,将小碟子勾回到自己面前:“不是裴师兄想让我还吗?”

他是被缚在网里猎物,却也是引诱猎物的猎人,但同时又是猎人的饵。

裴间尘盯着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想起来它们颤动时像是蝴蝶的翅膀。喉结滑动,思绪都被烧成了尘埃。他艰涩地从面前的网里挣脱了出来,坐到了苏彧方才的位置,倒了杯茶,掌心一亮。

茶水冒着冷气,裴间尘一饮而尽。

他一点点地想起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他捏起那抹碎屑,眸中冷光忽闪,却是看向门外:“我要你做的是,若你先寻到洗髓丹,不要催动。”

“不催动?”苏彧敛起笑,眼底的笑也淡了下去,故意试探道,“裴师兄又不想让我破境了?这好像和我们的约定不符。”

“那就一个月。一个月内不要催动。”

为什么是一个月?

苏彧不安地掐着掌心,面上不露声色:“一个月太久了。”

“你这么着急破境?”

“是啊,不然下次遇上言今安他们……”

“半个月。”裴间尘改口,“另外,你催动时,我必须在场。”

苏彧掀起眼眸看了裴间尘一眼。裴间尘不会害他。但裴间尘的魔心,却是另一回事。

何况,洗髓丹原本就是个幌子。

“可以。”他应道,又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裴师兄可不要只记得我欠的,也记得我还了。”

裴间尘默然起身,准备去煎药,走到门侧又转眸问道:“你想回山了?”

苏彧微愣,应了一句:“想。”

裴间尘轻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眼底流过暗色:“明日我们就启程。”

“裴师兄记得剑。”苏彧吃了一口桂花酥,提醒。

裴间尘解下佩剑,轻抚过离歌的剑身:“和光在什么地方?”

“和光?”

“和光虽然认主,但你现在御不了和光,它眼下在哪儿?”

苏彧想了想,猜测:“深溪古山?”

裴间尘扬手,离歌在空中一点点隐去化作微风。

*

白洱山的事情早已在凌苍山上传开了。天境胜化神,像是话本里的故事一样。

连颜念都忍不住来凑热闹,想听听二人究竟是如何制住了一名走火入魔破入化神的长老。

但他见到二人后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二人的佩剑又没了?”

宇文淮捏着眉心,看着满是裂痕的赤水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苏彧的回答很简单:“是裴师兄阻止的,我就是帮点忙。”

裴间尘被迫回答:“八音断九霄。”

“哪里学到的?”

“书里。”

“哪本书?”

“玄天阵二十,其三。”

其他的问题,他一概不答。毕竟不是审问,裴间尘不愿多说,也不好再问。

此番也算是白洱山欠了凌苍山一个恩情,众人都觉得算是好事。

除了凌照雪。

五方殿外,围观的弟子越来越多。

隔着结界,能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空无一人的殿中间。

阳光从缝隙里洒落如雪,堆在他的肩上。

裴间尘复命从太一殿出来,听到路上弟子的议论纷纷,径直闯进了五方殿。

弟子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退让,结界就被裴间尘破开了。

他压着火,不容苏彧拒绝,就把他给拽了起来。

苏彧跪了小半日,经不起他一拽,趔趄着就栽到了他怀里,转瞬二人就回了幽篁阁。

裴间尘气昏了头,要去找凌照雪理论,被苏彧拦住了。

苏彧从席珏的话里知道了他一直缺的是什么——千年寒潭。

凌照雪显然是知情的。

她立刻就猜到:“是席家那小子告诉你的。”

她不同意。

可苏彧已经没有时间了。

苏彧傍晚再去见她时候,凌照雪看起来心情好了些许。

“你知道方才有多少弟子过来给你求情吗?”她将手里的书卷放到了一边,“我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能在三句话内说服我,我便允了。”

苏彧明白凌照雪和席珏的顾忌。他直截了当道:“弟子不入天境,性命堪忧。”

“性命?”凌照雪讶然地眨着眼,“到底怎么回事?”

*

次日一早,凌照雪和苏彧从无双殿出来时,正巧与夏九思打了个照面。

苏彧恭谨地行礼:“夏师兄。”

夏九思驻足,看了他一会,才想起来:“苏师弟,早。”

苏彧眸光流转,没有多言。

到了晚上,天色晦暗,云雾稀疏地散落在空中。

苏彧躺在长亭的凉凳上,背对着阶道,身侧放着百枝绛。一身玄衣,融在夜里。

半晌,他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这才抄起袖子起身。

来人一怔。

苏彧已经开口,行了一礼:“夏师兄?”

夏九思擡起头,仔细看了看亭上的牌额——「夜雨亭」。

字条写得清清楚楚:「子时三刻夜雨亭」。那个字迹他绝不会认错,是裴间尘的字。

他微蹙的眉心很快展平:“不是裴师兄……”

“是我。”苏彧干脆地打断,恍然道,“抱歉,我忘了写名字了。”

夏九思从无双殿出来后,遇到过裴间尘,加上裴间尘让九幽传的那些话,便丝毫没有怀疑。

否则,他根本不会因为一张字条赴约。

夏九思礼貌地微笑:“这么晚,不知苏师弟找我有何事?”

至少,不是他担心的事。也就是,裴间尘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苏彧示意他进亭:“我想和夏师兄聊聊合作的事。”

“合作?”夏九思站在阶下未动。

苏彧于是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夏师兄要不要先开个结界?在那之前,我有些问题想问。不开的话,我倒是无所谓……”

“哦?”夏九思笑意不散,“苏师弟有什么问题?”

“雪回城。以及,”苏彧刻意放缓了语气,“醉仙楼。”

天境结界倏然张开,将「夜雨亭」和亭下的五级台阶罩在其中。

“不知苏师弟想问我些什么?”夏九思似笑非笑。

“雪回城的事,可是夏师兄安排的?”

“什么事?”夏九思面露不解。

“我和裴师兄遇袭的事。”

“遇袭?”夏九思有些惊讶,“苏师弟和裴师兄难不成是在雪回城被什么人袭击了?”

“魔修。”

灰蒙蒙的云路过,撒下密不透风的帷幕,将空中的月收进了帐里。

天空立刻就暗了下来,亭子外侧的树影如魍魉,气氛变得诡异又滞重。

夏九思将杀意藏在浓沉的暮色里,摇了摇头:“此事我毫不知情。不知苏师弟方才说我安排,是指什么?”

“夏师兄要是如此不坦率,那我们的合作,只怕也很难谈了。”

夏九思擡头看了眼无月的寂空,平复着心绪。

“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事需要和苏师弟合作。听说苏师弟在白洱山上受了伤,这三更半夜的,苏师弟还是早些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转身往下走了一步,擡手,准备撤了结界。

“夏师兄怎么就知道不感兴趣。比如,”苏彧墨色的瞳如深井,嘴角微微上扬,“裴师兄会当上魔尊的事。”

夏九思的手顿在半空,身侧的剑震鸣了一瞬,在寂静里震耳欲聋。

他转过身,右手背后,袖中缓缓滑出了一个什么,被他攥在手心里,却依然露出茫然的神情:“你刚才说什么?”

“裴师兄未来会当上魔尊,这件事我知道。但是夏师兄你,”苏彧指尖慢慢地缠着一根白色的发带,“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是苏师弟约我来,”夏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走上了台阶,掀袍坐下,“不如苏师弟先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彧直视着夏九思的眼睛,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轻描淡写地笑着。

“因为,我是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