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傻子

鼻息交错,在潮湿的雨雾里,像是松软的雪片落在了唇上。

裴间尘被烫了一下。

他捉住了苏彧的手腕,狠狠地把他按在了墙上,隔着咫尺的距离盯着他。

脚边,一袋用红线系住的梨花酥掉落在地,白色的酥软在水里化开,顺着石阶流散,像是融化的月色。

太近了。

熟悉的面容反而模糊起来,像是幻影一样不真实。

“你……”裴间尘的上衣都被苏彧的湿发浸透了。雨水寒凉,却熄不灭眸里的火星。

裴间尘盯着苏彧额角的水珠。

水光滚落,滑过他根根分明的长睫,沿着侧脸的弧度,一直流向了修长的脖颈,最后,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他紧贴着肌肤的领口。

雨声淅淅沥沥,湿润的雾气蒙住了整个小院。

可裴间尘觉得唇干得都要裂了。

他不敢再说一个字。

因为再多说一个字,那份暴烈的燥热就会从他的四肢百骸里涌出来,把面前的人撕碎。

他陷落在迷醉和清醒,发疯和克制之间,绷紧了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苏彧抿了下唇。

齿间的清甜,是酒。

他仰起头,透亮的眼眸里映出了对面的房檐。

雨水打落在檐瓦上,水花散开,顺着凹陷的瓦槽,接连滚落成了一条线。

裴间尘被那根线勒得几乎喘不上气。他原本没有醉,可现在开始有点醉意了。

他擡起了脚,却是想往后退。

“裴师兄问我有没有动过真心?”苏彧的发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水。他掀开眉眼,看起来是含情如水,可总觉得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

裴间尘的呼吸乱了。

雨声太大。

他听不清自己的心跳,也听不清苏彧的话。

可苏彧离他那么近。

两人的前额几乎相抵,只是一个冰冷,一个滚烫。

“我说有,”苏彧往他的耳窝里吹着凉气,“可裴师兄信吗?”

啪——

裴间尘踩实在了满是水痕的青石砖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角。

可他听到的分明是弦断裂的叮响。

周遭被一片空白湮没。

他恨透了苏彧的掩饰。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宁愿他直截了当地骗他,可他偏偏要问他信不信。

裴间尘摁住了苏彧的后脑,想用自己的炙热烧穿他所有的伪装。苏彧没有推开他,反而环住了他的脖颈。

薄唇在厮磨间蹭破了,不知道是谁的血,混着烈酒的香在唇齿间逸散着。

清甜里带着腥,像是掺着糖水的鸩酒。

可裴间尘不在乎。

门被一阵风声顶开,又重重地关上。

三道结界在风雨里逐一张开,终于把喧闹的雨声挡住了。只剩下心跳声,在长夜里扑通、扑通地回响。

苏彧在裴间尘的吻里越溺越深。

他伸手抵住了裴间尘的结实的胸膛,却又被抓住了手压在了耳后。

弦断了。

他明明就是那个拨动琴弦的人。

裴间尘报复般地占有着他的呼吸。苏彧被扣住的手越收越紧,几乎把裴间尘的手背都掐出了血痕。

裴间尘终于放开了他。

苏彧眼底雾蒙蒙的,略仰起头。

枕衾湿了一片。裴间尘右手拇指压在他的唇上,一点点揩去了他唇角的血丝。

那冷唇已经被磨得温热。

可还不够热。

裴间尘还想要更多。他要苏彧的眉眼,要他的血肉,要他的心。他要把他揉碎,也投落在燎原的火海里。

他危险地打量着他的猎物,可他的猎物还在笑。

皎月被影影绰绰的流云盖住,疏星很淡。

在那须臾之间,天穹空洞。雨雾化作看不见的网,湿漉漉地渗入到每一个毛孔里。

猎物完全不挣扎,就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在网里。

“我到底有没有动过真心,”苏彧眼眸的光从雾气后露了出来,只手环住了裴间尘的颈拉向了自己,“裴师兄还不信吗?”

裴间尘薄唇翕动,在极力的克制里消磨掉了最后的耐心。

他声音涩哑:“你不要后悔……”

苏彧薄唇开合,裴间尘却没有给他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将他的话全都压住了。

他以为裴间尘会近乎残酷,可后者的动作极其轻缓,但他还是咬得唇间洇血。裴间尘硬是掰开了他死咬的牙,让破碎的喘息声逸了出来。

月色在炙热里也融化成了水,混着湿泞的雨在夜色里流淌着。

裴间尘用滚烫的怀锁住了他的月光。

“如果那日……”苏彧无处可躲,里衣被汗和雨水浸透了。

他声音都是哑的。

裴间尘心不在焉地用指腹磨着他的尖牙,苏彧的话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我死了……”

裴间尘指尖一顿,另一只手猛地按住苏彧的肩。

撕裂的疼痛穿透了脊髓,苏彧浑身颤栗,抓紧了枕边的床褥。

裴间尘的手指几乎就被尖牙穿破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用力,退了出来,转而压住了苏彧的手,轻揉着他透青的骨节,想把疼痛给揉散掉。

“别让我听到那个字。”裴间尘咬着他的耳,低低地道。

苏彧没有再重复,也没有力气重复,只是喘息着。裴间尘抚着他的后颈,细细地回嚼着柔软的月色。

雨停了,稀薄的微光从窗缝里挤了进来。

一夜的雨,让风也有些凉飕飕的,把温存的风月很快吹散了。

苏彧还是问了那句他想问的话:“你真的……会踏遍三界找我……”

裴间尘怔愣了一瞬,五指扣住了苏彧的手,毫不犹豫:“会。”

苏彧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闷:“那个叫断寒潭的地方,和归墟比,哪里更冷……”

“什么?”裴间尘的手颤抖。

苏彧眼底的墨色晕开在雾里:“断寒潭是什么地方……”

裴间尘沉默了良久,没有说话。苏彧还以为他睡着了,微微动了一下,却被裴间尘摁住。

“睡吧。”

裴间尘给苏彧裹上里衣,但好像又担心会让苏彧做噩梦一样,半是解释,半是威胁补了一句:“对你来说,都差不多。所以……别有下次。”

他顺手替苏彧将墨发从襟口拨了出来。

苏彧擡手抓住了裴间尘的手,声音轻弱,却又带着一丝坚定:“我不想看你杀人……”

裴间尘眸光一瞬间像是打翻了的烛台。

他更听不得苏彧的这句话。

他甚至没有留意苏彧的语气,从迷离的醉意里彻底清醒,一把钳住了后者的咽喉,将他重新抵在了榻上。

“你还在想着那些人?”裴间尘感到暴怒的烈火要把他烧干了。他的手从脖颈划向了苏彧的心口。

苏彧轻声地咳了起来。

裴间尘的力道太重,就好像是巨石压在了胸口。

苏彧微张着唇,胸膛在滚烫的掌心之下剧烈地起伏着。

“这就是你的心吗?”裴间尘垂眸看着眼前人唇角的血线,那是方才咬破他的手指流下的血。

白皙的颈窝、锁骨、再往下……

到处是缠绵过的红痕。

他熟悉他的每一寸,可偏偏看不透他的心。裴间尘心间酸涩,字句在齿尖被磨得锋利,发狠道:“我真想把它剜出来看看……”

苏彧忽然笑了。

他笑出了声音。笑声在静能听针的屋子里,就好像刀片从瓷碗上划过,刺耳到令人揪心,留下了尖锐的伤痕。

他眼角还漾着微红的水光。

“那你动手吧。”他催促着。

天更亮了。

一夜沉沦,夜散了,雨停了。温情随着长夜悄寂地流走。他们还是要面对躲不开的刀和未解开的怨。

“你不是要看我的心吗?”苏彧盯着他,声音还是散的,“动手啊,裴间尘。”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是满怀恶意地煽动着。

把心剜出来,至少心就不会疼了。

怎么会不恨?

归墟之地,是世间至阴致寒之地。因为那里的寒,不单单是冷。是怨气、憎恨凝成的刀。每一刀都刺在心上,剐在骨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那根本不是什么能封印住魔骨的地方。他以为自己是棋子,是替罪羊。可他不过是刽子手手里的一把刀。

自始至终,让魔骨彻底醒来的人,就是他自己。

裴间尘的呼吸声也愈发地急促,眼眸浪涛翻涌。

掌心下,终于亮起了微弱的青光。

苏彧解脱般地闭上了眼睛。

一声轰鸣,却不在耳畔。

碎的不是他胸膛里的心脏,是隔着些距离从窗外的院里传来。树边的石桌被一股极强的灵压碾成了齑粉,在熹微的晨光里化作了云烟。

苏彧睁开了眼,苍白地凝望着裴间尘眼底的深渊:“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动手?”

裴间尘的手颤抖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不杀他,还可以解释给自己听是为了折磨他,为了报复他。

可他为什么见不得他受伤,见不得他流血,见不得他疼?

他明明是恨他的。

苏彧擡起了手,贴上了裴间尘的鬓角,拭去了那发烫的皮肤上薄薄的汗。他的指尖还是冷的,好像怎么都捂不热。

“以前的事,你不是都记不清了吗?”苏彧声音极轻,就好像是情人间的低喃,“为什么会舍不得?”

裴间尘眼底红丝皲裂,他突然抓住了那只手。

他为什么舍不得?

因为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恨,来自于刻骨铭心的爱。

哪怕他记不清了,但有什么东西揉碎在了血肉里,那是连遗忘都也不能磨平的。

相比恨。

他还是更爱他。

他被欲望锁住了。

困兽从来都不是苏彧,而是他自己。

苏彧微屈的指尖越来越松,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却任凭裴间尘加重了力道。

裴间尘暴戾地发泄着。

他在逃避这个事实。只要他敢捏碎了掌心的手腕,他就可以从囚笼里挣脱出来了。

“疼吗?”苏彧声若薄纸。

明明是他抓着苏彧的手,到底……是谁在疼?

他不甘心。

为什么忘记的人是他?

他怎么会忘?他怎么可能忘?

裴间尘松开了手,降了一道结界,把外面的日光也给遮住了。

“你的话,太多了。”

还是夜,更适合他们。

这夜太短了,他还不想这么快醒来。

苏彧再也说不出话,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呼吸声。

裴间尘压着他睡,听见苏彧似乎睡了,试探着套他的话:“我忘记了什么?”

苏彧侧了下身,往被褥里缩了缩,躲开了裴间尘的鼻息。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裴间尘往他的脖颈里吹着气。

苏彧微微睁开迷离的眼,只是一个口型:“如果……”

裴间尘瞳孔一缩。

他怕了苏彧的如果,立刻将他裹在怀里,把话吻了回去。

但苏彧一旦开口,就一定会把话说完。他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念着,半晌,才终于把话拼完整了:“如果想起来会更痛苦,你也要想起来吗?”

裴间尘听出来最后是个问句。

“要。”他没有犹豫。

他明明这么爱他,可他自己却不记得,那算什么?他不要忘,不想忘。

还有比看着苏彧在他怀里消散更痛苦的事吗?

哪怕是归墟的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哪怕是苏彧亲手把他封印在的归墟,也远不上彻底失去他的那一天。

就算会更痛苦,也胜过当个傻子。

苏彧掀开了长睫,眼底波动,忽然回吻住了他。一股凉凉的气息穿过了唇齿。裴间尘眼皮沉重,神思涣散,最后睡着了。

结界跟着就散了,天光宛若落雪。

苏彧艰难地半撑起身子,垂眸看着身边的人。阳光透过窗纸,逆着他依旧湿濡的发,洒落在床榻上。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