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零
归零
魔息若喷发的火山,将整个天空染成了黑色,空气里带着浓重的腥气。巨兽张开了獠牙,尖齿朝着空中的阵图猛然咬下。
阵已开。
热烈的罡气如长箭一般,将魔息尽数点燃。烈火迸发,在噼噼里里的声音里,隐隐传出痛苦惨呼声。
愤怒、诅咒、绝望。
每一个字都泣血,每一句都满盛着恨。
但爆破的轰鸣太响了,几乎让整座白洱山的弟子都陷入了嗡嗡的耳鸣之中。
浩然剑意裹挟着离歌,直冲向了罗慕的命门。
焰火亮得刺眼,那是裴间尘身上还剩下的五十万灵石。
罡气对于魔修而言比刀剑还锋利。
裴间尘硬是在苏彧周身张开了屏障,把他从阵眼处暴雨般的威压里拉了出来。
白光一瞬炸开。
光芒四溢,若万千利刃,割人双目。
过了好久,天地重归于宁静。
残云零落,只剩下稀疏的淡幕,凉风吹过山野的竹林,沙沙作响。
鸟雀唧唧,好声相和。
苏彧慢慢地睁开了眼。
不到十步的位置,罗慕一头白发变得灰白,死死地捂住心口下方的血洞,但鲜血从指缝里汩汩而落。
“不……”她只说了一个字,七窍同时涌出了大股的鲜血。
灰瞳里映着面前的两个人影。
裴间尘一手撑着剑柄,另一只手半抱着苏彧。
“人魔两立!”罗慕拼尽了力气,扯着嗓子,喑哑地一字一顿喊道,“你们的结局,只会比我们更悲惨!”
苏彧勉力地靠在裴间尘的肩上,站直了身子。
他动了下唇,神色淡漠:“我们的事……不劳你费心……”
裴间尘扶着他的手指收紧,侧目从他苍白的面上扫过。
罗慕眸中的光愈暗,两道人影不断地摇晃。
她还在嚷着什么,但只有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听不清那些字句。渐渐地,她平静下来,阴鸷的目光融成了春水,眉发一点点地变回了墨色。
她紧盯着苏彧的方向,极其温柔地伸出了满是血的手:“九儿,来。到师父这里来。师父今天教你写字。”
恍惚中,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就从苏彧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九儿已经会很多字了!”
“今天我们写「道」字。”
“「到」?九儿会写!”小手抓起了笔,在宣纸上写了一横。
罗慕接过了笔,在短横上加了两点,写完了道字。
“是道义的道,道理的道。”
那从来,都不是天道……
罗慕流了两行红泪,倒在了一片泥泞的血水里。
她倒下的瞬间,苏彧整个人也彻底散架了。
裴间尘甚至抱不住他,半跪在地,手指颤抖着去抓苏彧的手腕。
“苏……彧……”裴间尘哑着嗓子,却迟迟连脉的位置都没有找到。
苏彧睁不开眼,但动了下手指,勾住了裴间尘的衣服。
他微弱地喘息着,半晌,才透过眼底的雾气,看向面前模糊的人影。
“你放心,”他声音轻得一碰就碎,“我不死……欠你的,我一定……”
他忽然收紧了手,抠进了裴间尘的手臂,后面的话全都在咽喉里卡住。
反噬。
裴间尘从手臂上的力道能感受到,「春更散」的反噬很严重。
苏彧本就根骨残损,强行破境后的反噬甚至可能直接摧毁他的根骨。他紧阖着双眸,一声不吭,可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裴间尘擡手复上了他的心口,催动了一道咒术。
温热的暖流瞬间涌上了苏彧的四肢百骸。
裴间尘挣扎了三次,终于站了起来。
疼可以止住,但是反噬的效用未褪。他绝不允许苏彧的根骨这么毁了。
他原本带他出来,是想帮他破入天境。
现在这又算什么?
裴间尘余光注意到他睁开了眼,立刻低下头轻声道:“好点了吗?”
苏彧含糊地嗯了一声,却盯着裴间尘的侧颊出了神。
他恍然反应过来,松开了掐着裴间尘的手。
“还有……两件事……别让他们毁山……”
裴间尘脸色阴沉,仿佛方才的烟云未散。
他朝药阁的方向挪动着脚步,身后拖出了一道血线,只是很快在雨水里散开了。
苏彧轻轻捏了他下的手臂,好像知道他在气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还有……你答应过我……”
“我答应过你什么?”裴间尘闷声打断。
他答应过他什么?
他凭什么要答应他?
“别……别让他们知道你……”苏彧没有力气把话说完。
裴间尘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是在石室的时候,他答应他放过无辜的人,也不就要让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心间酸涩,可侧颊忽地一热。
裴间尘怔住,停下了脚。
指腹覆着极薄的茧,那是这数月以来,苏彧日复一日挥剑磨出来。
裴间尘说的那句舍不得,是真心的。
他摸到了湿润的水痕。
不是雨。
干涸的血在裴间尘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红点,就好像孩童打闹用朱笔在彼此脸上画着。
苏彧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要是这样就能阻止住就好了。
这一身根骨,他都可以不要。
但人间诸事,十之八九,事与愿违。他们已经有过悲惨的结局了,这一次,他不准。
裴间尘被那个笑打败了。
只是一抹笑,和一个触碰。
前者温柔如水,仿佛所有痛彻心扉的前尘都不复存在。可后者沾着血气,映出的是苏彧杀伐决断离开的背影。
流霆喷薄而出,光束明晰,积水的地面散碎着跳跃的光芒,终究将那些仇怨和愤怒照得通彻。
是恨?
还是其他什么。
裴间尘重重地阖眼,把魔息尽数收了回来,再睁开时,眼眸变回了极淡的墨色。
七色的虹悬在残垣断壁之上。一抹流云如振翅远去的白鹤。
苏彧垂下了手,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
白洱山给了他们最好的药,不仅很快就治好了苏彧的伤,还化解了反噬对根骨造成的损害。
苏彧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每天是裴间尘强行把他唤起来,喝药,以及让他吃点东西。
每一顿饭食都不重样,是雪回城最好的酒楼的招牌菜,和城里特色的点心。
他没有做过噩梦,一次也没有。
在迷迷糊糊里,他听到过许多零乱的声音。他从其中认出过席珏和南宫励的声音,还有南宫曜。
裴间尘嫌白洱山人杂,第三日苏彧能起身后,就带他下了山,在雪回城郊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可反而太清净了。
尤其是裴间尘每天都只重复同样的话。
——喝药了。
——苦吗?
——吃饭了。
——休息吧。
苏彧若是想问什么,裴间尘的答复依然是同样的那几句。
“白洱山怎么样了?”苏彧将药飞速地咽了下去,这样苦味就会淡一些。
裴间尘只说:“苦吗?”
后来还是席珏下山来看他的时候告诉了他白洱山的事。
几位长老重伤,其中有两人因为当时牵涉进了雷劫,根骨彻底废了。长留峰的那些梦千山,席珏也不知道裴间尘是怎么做到的,但都已被后者毁去了。
江临九的尸身当场消散,魂魄已入了轮回。
至于苏彧让他誊的那篇文章,大概还剩三成。
苏彧脑袋昏昏沉沉,只是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日,苏彧终于有了精神,偶尔会去院子里晒会太阳。
裴间尘这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不过苏彧的问题也不多了。
裴间尘缓步走下石阶。
在刺目的阳光里,苏彧显得令人惊心动魄得白,连侧脸的轮廓都泛着微光。
“你最后那一剑,比你当年化神境还要强。”裴间尘走到他的身后。
苏彧微微仰头,擡指摘了片叶子:“当年我又没有那么多灵石。”
他掐着叶片上的脉络,又轻笑了一声:“可能裴师兄的离歌比和光要强一些。”
裴间尘眯眸,擡手挡了下炎日。
和光同离歌本就势均力敌,也根本不是因为灵石。他敏锐地问道:“你当年有伤?”
苏彧将扯碎的叶子在风里扬开,许久才自嘲地承认道:“因为雷劫。”
裴间尘本来是信的。
可因为他一笑,又觉得不是。
他没有追问,走了两步,站在苏彧身侧,擡指搭在后者的腕上。
“好多了。”裴间尘道。
苏彧张开薄唇,可还未说出一个字。
裴间尘接着说:“你让席珏誊的东西,我看到了。”
苏彧下意识地抿住了唇。手指收拢了一瞬,立刻松开。但裴间尘没放过他眼皮底下的这个小动作。他倾身,凑到了苏彧耳侧,声线压得极低:“你明知道我能看懂,为何不来问我?”
*
次日傍晚,席珏来的时候,裴间尘正坐在院里的石桌边。
席珏是来道别的。
他的伤已好,而苏彧嘱托他的事,他也办完了。他和苏彧道完别,走到裴间尘面前的时候,又改了主意。
“裴师兄,”席珏摇着扇,伸手去拉他,“大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去喝一杯。”
裴间尘望向苏彧的房门,摇头。
“走吧走吧,你也别一天天总守着苏师弟,都快守出毛病了……”他连哄带骗又推又拽,终于把裴间尘拉出了院子。
裴间尘里里外外落了三道结界。
在他准备下第四道的时候,席珏擡扇拦住了他:“裴师兄,差不多行了。知道的知道你要护着苏师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关他呢!苏师弟又不是小孩子,我们去的地方不远,半盏茶的时间都要不了……”
裴间尘的手在半空滞住,符咒零落。
他攥了下拳,最后只留了一道。
*
流芳斋。
确实用不了半盏茶的时间。
“裴师兄,我跟你说,这里的梨花酥特别好吃,你回去的时候给苏师弟带点,他肯定喜欢。”
裴间尘擡起面前的碗一饮而尽,默然片刻:“为何你就知道他喜欢什么?”
“这不难啊,”席珏又给他倒上,“这都是大家都会喜欢的东西,就算苏师弟不喜欢,那就再换别的。什么桃花酥、桂花酥……这雪回城的酒楼,苏师弟也快都尝了一遍,你就没发现他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
裴间尘又喝空了一碗。
半晌,他没头没尾地道:“他喜欢甜的。”
两人桌边的酒坛越堆越多,不到半个时辰,席珏伏在桌上,说话都含糊起来。
“裴师兄你也别太难过了,苏师弟就是心事太重……”他打了个酒嗝,后面的话裴间尘一个字也没听清。
“你醉了。”裴间尘晃了晃碗里的酒,这才留意到外面下起了小雨。
哒啦哒啦。
“谁说我醉了!”席珏说完,正要起身,结果绊了一跤,倒在地上就睡了。
裴间尘推开了窗,送出去了一道传音的符咒,让南宫励来把他接走了。
等他回去的时候,细密的雨势已经大了起来,哗啦啦地落成了雨帘,几步之外都看不真切。
但裴间尘还是认出了院中的人影。
他身形一晃,一把将那个人拽到了屋檐下,掌心腾地窜起了心火。
太凉了。
苏彧整个人都被淋透了,手冰冷。
“你伤还没……”裴间尘动怒,却更多地是心疼。
他没有把话说完。
湿冷的唇堵住了他的话。
裴间尘失去了方向,苏彧紧紧地拽着他。
这雨夜太冷了。
苏彧曾经畏缩于裴间尘的炽热,但他现在抓着那灼人的温度不敢松手。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又岂止是裴间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