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
狠心
白洱山护山阵,东南方位。
席珏手执翩鸿扇,翻手将抵在扇面上的长枪掀飞了数十丈。
“大敌当前,”他呼吸急促,雨水从扇面上滚落,一一指过正欲列阵的十六名弟子,“诸位是还要在这儿与我浪费时间吗?”
左手缠着的绷带洇着血色,却在悄无声息地捏着一道符咒。
这还只是第一处,后面还有七处。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住手!”
席珏没有收手,但是列阵的弟子纷纷收了枪。
“这是做什么?”南宫励站在席珏面前五步的位置,浑身又是雨又是泥,神色满是忧虑却不显狼狈。
“此人来路不明,却让我等替换掉护山的阵法,若是引来歹人……”
席珏冷哼了一声,径直打断了他的话:“雷劫都结束了。入魔的人就在山上,还护个什么山?”
“你——”
“换。”南宫励直直地盯着席珏的墨瞳。上一次,他看到席珏如此坚定,还是在江临九的墓前。
“可……”
“不必可是。”南宫励举起手中的令牌,“长留峰的罗长老走火入魔,山上诸位长老都受了重伤。此处只须留下三人守阵,其余弟子立刻前往后山。至于护山阵……就依他所言。”
席珏扬起唇角,收扇拱了拱手,朗声道:“那就烦请诸位记清楚了,换成「拂烟生」,待会等我的信号。”
话音未落,人就没了踪影。
南宫励皱眉。
这等身法,他是入了天境?
但下一瞬间,席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甚至还不等他反应,就抓住了他的后襟:“你说话管用,辛苦南宫公子跟我走几趟。”
*
罗慕擡起手,点在苏彧此前设下的三层结界上。结界像是化了的水,阒然消散。
她往前走了两步。
花香雾气般地笼住了她。她再也不必屏息,但日复一日的炼药、试药早已损坏了她的嗅觉和味觉,她也早已闻不到花中的香气了。
她轻柔地拂过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蕊幽邃,就好像是一只眼睛。
但罗慕只觉得亲切。
“你看,我做的事是对的,上天终于回应我们了。我现在明白了。”她握住了那白得近乎透明,但又粗重的手指,温柔道,“马上,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数十道黑雾直冲向苏彧。
他瞬间被拽到罗慕的身侧,那些魔息如锁链般箍住了他的脖颈和双手。
和光掉落在地,冷辉在石室的地上铺上了一层凄凉的月色。
离歌已然出鞘,但一道金光悍然升起,将神武和裴间尘拦在了石室的另一侧。剑气如暴雨般冲击在屏障上,可就好像撞上了巨石,不曾撼动结界分毫。
苏彧挣扎了两下,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了紫痕。
魔息顺着他掌心的伤口,直直地侵入到了他的灵脉和血肉里。他闷声低哼了几声,不再反抗。
罗慕走到了苏彧面前,凝望着他那双眼睛:“虽然因为你,差点害死了我的九儿,但我不想与你计较。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定会喜欢你这双眼睛。”
“你……想干什么……”苏彧声音喑哑。
“他的魂魄还在。”罗慕深情地侧目看了一眼烟雾里的人影,伸手从苏彧眼眸下方滑过,“你来当这个容器,太合适了。”
裴间尘瞬间暴怒。
离歌发出了刺耳的尖啸,魔息张扬地四溢开,结界当即出现了三道裂痕。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裴间尘垂了下眸光,怒火被一点点压制住。苏彧与他掌心紧贴,指尖是凉的,可手心温热,甚至发烫。
苏彧什么也没有说,他用自己的温度提醒着裴间尘。
——只是幻象。
但一点破绽,也足以致命。
罗慕敏锐地从“苏彧”面上移开了目光,扫向了“裴间尘”身后的虚空。
“苏彧”立刻气若游丝地开了口:“你做了那些事,你以为……复活了他,他会高兴吗?”
“高兴?”罗慕依然盯着那个角落,“活着的人才可以说高不高兴。”
“苏彧”残忍地笑了一声,眉梢微挑:“那你是想再看死在你面前……”
罗慕倏然回头。
她凭空握了下手,缠在“苏彧”颈上的魔息收紧了一瞬,几乎将他的话生生扼断在咽喉里。
那一瞬间,苏彧感到了轻微的窒息感。温热的灵力已然从相抵的掌心流了过来。他略一偏头,看到裴间尘眼眸里的火光摇曳不止。
“我不会再让他死。”罗慕退后一步,松开了力道,一字一顿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一次,我会和他一起。”
她身后魔息飞速地聚拢,逐渐显出一个阵图。
苏彧瞳孔微微收缩。
上古禁术,祭灵阵。
罗慕绝不是第一天有这个想法了。
也许是之前修为不够,或者没有找到合适的容器,又或者是没有足够的祭品启动阵法。
今日,所有条件都达到了。
山上数百名修行之人,足够她催动任何一种禁术。但江临九的神识早就散了,哪怕将他的魂魄塞进新的身体里,也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罗慕走到江临九身侧,微微俯身,指腹从那张臃肿到变形的脸上拂过,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眼底氤氲起了雾气。
可忽然间,她的动作滞顿,指尖停住。
江临九的耳后下方原本应该有一颗痣。
她浑身血液凝固,随后轰然喷发。
黑色的魔气聚拢成一柄利刃,直刺向了虚空的暗幕。
啪嗒——
血,滴落在地。
周围的石壁一点点褪去,连同“苏彧”和“裴间尘”的人影,重新消散在雨里。
想要骗过化神境,何其困难。
裴间尘耗尽了心神,即便反应再快撤了出来,也抵不住反噬。
他揩了下嘴角的血。
两双赤色的长眸隔着一剑的距离对峙着。
罗慕的目光停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挑眉:“你本就是魔族?”
苏彧手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湿淋淋地顺着二人惨白的手腕,浸透了袖口。
可裴间尘不肯松开。
“你是魔族,可他不是啊,而且……”罗慕阴恻恻地看向苏彧,“他不会愿意入魔的。今日我送你们二人一同上路,就是你们最好的结局!”
魔息一涌而下,苏彧挣脱开裴间尘,和光一剑斩落。
又是十万灵石。
漫天黑雾瞬间湮没在湿润的雨里,变成了点墨滴落,旋即蒸腾飘起,重新聚拢。
苏彧根本不等那些魔息成形,身上的剑意在灰蒙之中宛若暗色的怒涛。和光绽放着一道道锐利的长芒,将魔息尽数撕碎。
巨浪悍然拍下。
罗慕周身张开雾色的墙,波浪撞上了峭壁,化为漫天的雪沫,但旋即从雪里幻化出了无数符咒,将她瞬息间彻底淹没。
但也只有片刻。
离歌悬停在半空,将崩散的魔息压制了一瞬。
“她命门在哪儿?”在呼啸的冷风里,苏彧声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裴间尘将肺腑里的淤血尽数吐了个干净:“在她的心往下方大概一拳的位置。”
两柄神武同时掠出。
还是不够。
席珏给他的还有最后十万灵石。
苏彧望向远空,他的时间不多了。
裴间尘也知道。
苏彧服用的是瑶池的「春更散」,最多只能撑一两刻钟。
只是,太漫长了。
罗慕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想杀我?”
寒雾乍起,雨滴成冰,每一滴都结为利刃,卷着滚滚烟云呼啸而下。
苏彧撚着指尖的血,点在了和光剑身上。
空中爆开了一声巨响,和光若琉璃般碎裂成了万千繁星。
罗慕周身魔息消弭在空中。
万千的剑气终于破开了她的屏障,但没有伤到她的命门。她也没有倒下,那些魔息一点点地又从她脚下冒了出来。
苏彧抿着唇间的血线,往前了两步,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障壁。
他蓦地回过头。
裴间尘右臂上的旧伤全然崩裂,血浸透了外衫。
他艰难地维持着两道结界,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两个字:“别去。”
苏彧却擡手按在了那道结界上。
罗慕被同样的结界困住,就在他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
“如果今天我死了,”苏彧轻阖了下眼,收回了目光,“你可不可以,不恨了……谁也别恨。”
一股力道猛地拉过了他,紧紧压住。
裴间尘强势地抵开了他的指缝,用力到指骨咯咯作响:“不,我不准你死……你还欠我……”
呼吸声急促,但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裴间尘眸里愈发地红,像是滴着血泪,发泄般地威胁道:“你若是今日死了,我踏平了三界,也会把你抓回来。不管要花上多久。十年、百年、千年,我有的是时间。我会把你的灵脉一根根挑断,让你再也没有半分灵力跟我作对。”
他只会更恨。
恨苏彧直到最后,心里都还是那些不过萍水相逢的人。
为什么,偏偏就容不下一个他?
他咬着牙,血顺着他的唇角不断地往下淌着:“到时候你灵力尽失,完全就是个废人。你不是怕冷吗?我会把你锁在断寒潭,那是魔域最冷的地方。
然后我会把你的心剜出来,一千次,一万次。你也不会再有任何机会逃出去,我不会再给你机会。而你要护着的那些人,每一天我就在你面前杀一个,直到杀光所有……”
他身上的血越流越多。
就算他不会死,但不代表他不会流血,不会受伤,不会疼。
苏彧长睫微颤,默然片刻,说的却是:“你的结界维持不了太久了。我又不是一定会死……”
但裴间尘甚至听不得他说一个死字。
离歌裹挟着魔息,忽地朝结界外一掠而去。苏彧微怒,擡手揪住了裴间尘的衣襟,反把他推在了结界上:“我说了,除非我死。我拦不住她,但还能拦住你。”
他话音刚落,灵力凝成了一柄长剑,朝着结界直劈而下。
叮——
离歌被迫回转,哀鸣不止,却分毫不退。
裴间尘手臂上青筋暴起,语气变得越发地危险:“刚才的话,我也说到做到,绝不再心软……”
他不用做到。
过了这两刻钟,苏彧就会跌落回凡境。到时候,他想做什么,就都由不得他了。
罗慕说得不错。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要人活着,无论是恨还是什么,只要活着。
苏彧手指发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额上挂着的不知道是冷汗还是雨气。
“可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他松开了裴间尘,但后者还紧握着他另一只手。
苏彧嘶哑着干涩的咽喉,平静地看着裴间尘:“眼前的事更紧迫。”
笑意一点点从他的眼底散落,凝成冷霜。他左手凌空一扬,一串血珠在雨雾里化开。
裴间尘瞳孔骤然缩紧。
“离歌,让开!”
那是裴间尘的心头血。
裴间尘解开了血咒,可心头血还在。
离歌僵停,结界坍塌。
“借剑一用,裴师兄想必不会介意?”苏彧不等裴间尘回答,血色裹着离歌就落在他手里。
苏彧推开他的瞬间,裴间尘听见呜咽的风声从耳侧穿过。呼吸里满是血的味道,他宁愿那不是风,是刀,剖开他的骨肉。
这样他就感觉不到心在疼了。
苏彧已经御不了和光了。
这就是苏彧能使出的最后一剑。
裴间尘没有召回离歌。
周身魔息一拥而上,夹着一抹莹白的流云,紧跟在苏彧身后。
黑沉的上空忽然破开了一个洞,熹微的长光落下。大雨倾盆。
远处升起了一道赤色的长烟。
白洱山的护山阵彻底崩塌了,八个方位升起了金色的阵环。从东南开始,依次是拂烟生、焰九枝、千仞、绕指柔……
裴间尘呼吸近乎停滞。
这是——八音断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