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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炸落,响彻了整座白洱山。
夜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煞白的日光宛若利刃刺下,将滚滚的烟云绞碎,化作倾盆暴雨。
苏彧抿紧了湿润的唇。
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是裴间尘,又不是他。
他怎么没有动过真心?
他只有一颗心,曾经毫无保留地给过裴间尘。
哪怕,后来裴间尘入魔,他还的不止是救命之恩。
是该裴间尘问这句话吗?
该问这句话的人,原本应该是他。但他在裴间尘的识海里,得到过答案了。
神识尽碎。
名为爱的「因」被生生折断了骨。每一处断裂的伤口,都鲜血淋漓得长出了名为恨的「果」。
他是看不懂裴间尘,无论是那句誓言,还是那道血咒。他想过为什么。
但他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答案,他不敢想。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却说舍不得?
舍不得伤他杀他的人是他。
要让他生不如死的人,也是他。
不应该是恨他的吗?
他宁愿那是纯粹的恨。不管对于裴间尘还是对他而言,都更直截,更干脆,也会让他们彼此都更好受一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哪怕那些欲望埋藏在万丈沟壑之下,哪怕那些感情冰封在千年寒水之中,哪怕那一颗心千疮百孔鲜血淋淋,跳得极慢。
他有欲望,有感情,也有心。
只是,如今他是一柄利刃。
不能钝,更不能锈。
他没有回答,裴间尘也没有等他回答。
没有等到。
又或者,没打算等。
冰冷的指尖从他身后缠住了柔发,就好像那是一根根红线。最后,裴间尘还是松开了手,任凭自己从那墨色里流过了。
他猜到过苏彧的答案会是什么,他不想听。
身侧的离歌倏然出鞘,裴间尘抓住剑柄。剑气宛若苍龙,裹着雨珠如雪浪一般将摧压的黑云生生撕开。
裴间尘身影掠出,却滞了短短一瞬。
他回头了。
只是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仿佛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清若流水,潺潺而过,但接着断瀑一般,火光冲天,把最后氤氲着的水汽全部都烧干了,只剩微红的赤色。
苏彧心底蓦然一冷。
他终于听明白了裴间尘的话。
那是在道别。
一旦开始屠杀,裴间尘就不可能回头,也就不可能有机会从魔心的控制里挣脱出来。就像石室里的那个人一样。
——他们的命运再也不可逆转。
身侧的雨如雾气般散开,那是裴间尘最后留下的符咒。
裴间尘还是记得的,记得他怕冷,讨厌雨天。
苏彧指尖发紧,忽然落在席珏面前,声音极冷:“瑶池是不是有可以让人短时间破境的药?”
席珏陷在混乱的茫然里,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被那双寒眸慑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给我。”
席珏从怀里摸索出了一个精致的瓷瓶,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
可就在苏彧伸手的瞬间,他回过了神,攥紧瓶子收回了袖中:“苏师弟你最多只能到天境,根本就是去送死。何况……”
苏彧侧目瞄了一眼远空。
剑气冲撞的声音接连不断,穿透浓厚的雨雾,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散落的剑意,将四周的殿宇逐一夷为平地。
脚下淌过的雨水越来越浑浊。
席珏将扇子别在腰侧,倒了一粒药在掌心,却忽然被苏彧一把夺过了药瓶。
“你疯了!”席珏颤抖着抓住了他的手腕,已经太迟了。
药瓶直落在地,在泥泞的雨水里碎成了十几块白瓷片,但没有一粒药丸。
苏彧仰头,喉间滚动,将五颗药尽数咽服了下去。
丹药迅速地在灵脉里化开,那股灼热的灵力在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流窜着。
他薄唇被烧得火红,眼底的雪光跟着剧烈地震颤着,可却没有一丝一毫被融化的迹象:“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那团火烧得他的声音喑哑,仿佛能听见毕毕剥剥的声音,一寸寸在经脉里炸开。
裴间尘还在顽抗。仅凭离歌,他撑不了太久。
苏彧死死地掐住掌心,把所有该说的话一一说完。
席珏攥紧了扇骨,面露难色:“可……若是他们不同意呢?”
连他都听不明白苏彧想要做什么,更何况那些白洱山的弟子。他信苏彧,可那些人,连苏彧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听他的?
“那你就告诉他们,若是不听,这山上所有人,今日都得死。”苏彧念到死字的时候,擡手抽开了束发,墨发如流瀑,将他那双寒眸衬得如星般耀眼。
“另外,把你身上的灵石,全都给我。”
席珏什么也没有问,也没有犹豫,随后顶着倾盆的雨箭,纵身掠向了东南。
那枚望月石重新变回了莹白如月的石头,苏彧抓住了那抹如云般的流光,用力到整只右手都在微颤。
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逆着逃窜的弟子,朝已是一片废墟的夙明殿走去。
掌心的血滴落,混在四溅的雨水里,也掺上了凉意。一个数丈的阵在他脚下怦然绽开,像是一朵血色的莲。
他每往前走一步,就绽开一朵。
他忍这命运太久了。
不可逆转?
那就应该让他在正山殿的冷夜里彻底魂飞魄散。他曾经连灵识都散了,骨肉都挫成了烟尘,何必再活这一次。
可他既然活了,那就还不够。
还不够疯。
哪怕他死在今日,也不要再步入那样的前尘。
他不能。
裴间尘也不能。
七朵血莲逐一盛开,寂灭的瞬间,苏彧手中的那抹流光直冲上了九霄,发出了一声清亮的长吟。
然而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如长箭般疾速坠落。
裴间尘满眼猩红,杀意卷着魔息在他身后如泼墨般散开。他厮磨着唇齿之间的余温,笑意凛冽。
他不想苏彧厌他,但不入魔心,只凭天境,还是痴心妄想了。
他们之间的恨和憎恶已经够多了,还差这一点吗?
他缓缓握住了剑柄。
剑意骤然四起,对准的并非是白发狂舞的罗慕,而是四下在泥里摸爬的众人。
一剑斩落。
从此之后,妄想,就只是妄想。
叮——
雨幕里划破了一声长啸。
一道白光宛若丹鹤从天穹尽头振翅而来,漫天的阴云避退,清冽的光如泉水直泻而落,拦住了裴间尘的那一剑。
剑光波澜起伏,盖过了周遭蒙蒙的灰白,也穿过了暴戾黑沉的魔息。山上所有人都禁不住擡头看了过去。
弥散的雨气里,一柄长剑缓缓地现出了真容,就停在裴间尘的面前。
像是一轮皎月,潋滟若水,将离歌的剑气震碎成了万千洒落的银河,也浇弱他眸里炽烈的火。
裴间尘反而暴怒不止。
“你还是宁愿……”他猛地呕出一口热血。
眼里映出了一个人影。
青丝飘逸,白衣胜雪。眉宇间冷漠得像是不沾一丝红尘,面色微白,方才有些血色的红唇淡漠如纸。
记忆中,两张清冷的面孔重合在一起。
和当年那人提剑来围杀他的时候,别无二致。
他果然还是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他杀了那群人。
裴间尘却没有把话说完。
他看到罗慕并指一扬,手中长剑一剑化万,密密麻麻。在雨幕里,甚至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剑意。
但雨水不伤人,剑,杀人。
裴间尘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苏彧的衣襟,想要把他拉到身后。
离歌长嘶一声,一冲而上。
可苏彧挣脱了他的力道,转身纵手扬起了手中的剑刃。
两柄长剑的剑意飞速张开,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将万千冷光尽数拦住,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在撕裂的雨幕里,裴间尘看清了苏彧,也看清了那柄剑。
苏彧入了天境。
那柄穿云而来的长剑,名为和光。
天下神武有七,人界占五,魔域占二。千霜、迢明、音阙、炎幽、和光、离歌和侵雪。
但和光,是一柄残剑。
据说,和光剑锻造的时候,一抹剑魂逸散,不知所踪。裴间尘凝视着苏彧肆扬的墨发,终于意识到,是那枚望月石。
天下仅此一块,九品望月石。
——只是因为它藏了一抹神武的剑魂。
也正是因为望月石认主,苏彧才坚信,他能召来和光剑。
但仅仅是两柄神武,还是不够。
苏彧掌心的血顺着纵横的手纹汩汩而下,洇红了冷白的剑身。裴间尘被那股冰冷的腥气烫得说不出话。
是苏彧先开了口。
他紧握着长剑,漠声道:“你还记得江临九的样子吗?”
裴间尘舐着唇角的血,殷红的长眸幽光忽闪。
他知道苏彧想干什么,可那股妒意发疯般地生长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嫉妒什么。
既然苏彧非要同他作对,那就恨得再多一点好了。只要苏彧失败,这白洱山终究会被他踩在脚下。他恶意地催促着。
再多一点。
这样他们就能一直纠缠下去,至死方休。总胜过形同陌路,毫无波澜。
苏彧擡指拂过剑身,将那抹血色给抹平了。他头也没有回,声音随风吹到了裴间尘的耳侧。
语气平静,甚至也没有再问一遍。
先是一个“好”字,但接跟着的是:“今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破境。”
裴间尘眸底的火山一瞬爆发。
苏彧已然抓住了剑柄,顶着罗慕释放的灵压,将天地之间撕开了一道白色的口子。
罗慕眼中一片红色,甚至没有眼白。
她木然地攻击着所有沾染着灵力的东西,口中只是反复地念叨着同一个词:“九儿。”
和光扬起了磅礴的剑意,像是拦腰斩断了雪山一般,无数雪片飘扬而落。罗慕本能地扬起剑,她甚至不用剑意,只是灵力倾涌而出,就让所有的雪静止了片刻。
但苏彧紧跟着翻手扬出了十二道符咒,化作了十二道青色的锁链。斑斑驳驳像是沾着锈迹,却是混着血色,直穿罗慕周身十二处xue道。后者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声,手中的长剑也被和光寸寸碾碎。
那双赤眸褪去了些许红色,露出了眼白。
与此同时,二十万灵石当即烟消云散。
罗慕满怀恨意地认出了眼前的人。
“苏——彧——”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两个字,周身迸发出巨大的灵压,十二道锁链尽数断裂。她再一扬手,数十道冷光从地面上飞掠而起,每一道都是朝着苏彧的要害。
苏彧目光甚至都没有波动,只是握紧了剑柄。
但那些冷光在半空折落坠下,离歌回手,裴间尘站在苏彧的身侧,沉着眸光。
魔息顺着剑身收拢到指尖,随后从他的指缝里狂溢而出,像是饕餮血吞着一切。最后,连天空的微光和寒雨都咽了下去。
周遭黑得寂静,只有两柄神武发着冷冷的清辉,衬得梦千山像是吐信的毒蛇。
他们回到了那间石室。
他们,以及罗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