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念
私念
罗慕房间摆设和白日里她幻化出的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她的房间并非幻象。
桌上的三盘点心,桃酥、梨酥和杏花酥,散发着淡淡的油酥气。
她走到了架子旁,指尖冷光微亮,如萤火般点落在琉璃盏中的花枝上。
那枝含苞待放的三生花发出怦然的响动,在绽放的瞬息,一道金色的禁制应声而落。
“进来。”罗慕擡指,掌心蹿出流光,将出现的密道两侧的夜明珠逐一点亮。
苏彧扶着裴间尘,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很快,他们就到了一间石室,又或者更准确地说——画室?
墙上贴满了画像。
层层叠叠,能看到里层的宣纸都剥落了,贴满了一层,又覆了一层新的。不大的石室里至少贴了上百张。
一侧的案上的那副才画了一半,但能够看出正是慕九。
旁边的笔还是湿的,滴落墨迹倒已是干涸了。
而墙上的,细看之下,眉眼大同小异,可身形却并不尽相同。
苏彧再次确认道:“江临九没有死?”
罗慕依然没有回答。她爱恋地轻拂着画像,漠然道:“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三天之内,要么你把他身上的魔息全部净化掉,要么……”
话音未落,二人身侧又出现了一道暗门。三道石门接连擡起,一股劲风将苏彧和裴间尘一起推了进去。
“你们就去陪他。”罗慕的声音被落下的石门挤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页,在空中缓缓飘落
天光弥散在泛红的烟雾里,苏彧呛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但他怀中的人动了一下。
裴间尘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了长眸,那些烟雾把他眼底的墨色都盖住了。他认出了身侧人的气息,站直了身子,反抓住了后者手腕,毫不犹豫地将周身的灵力度了过去。
青色的符咒从他身后升起,烟雾散开了一瞬。
裴间尘贪恋地垂下眼眸,一眼就看到了苏彧唇上的伤痂。那抹红色扎得他眼疼,他恨不得将苏彧一寸寸地剥开看看。
可他很快就捕捉到了苏彧眼底的震惊。
裴间尘这才转过身。
他看清远处后,瞳孔骤然一缩。结界张开,可拦不住弥散的雾气。
苏彧被裴间尘拽着,退到了石室的角落。
熹微的天光从上空和皎月流淌而下,却被微红的雾气染上了血色,残忍地披落在一块冰萤石上。
原本剔透如琉璃的石床仿佛变成了一座祭坛。
石面上躺着一个人影,胸膛之处微弱地起伏着。
说是人,又不全是。
裴间尘猜得不错。白洱山上,有人在种梦千山。
他质疑过。
梦千山需要魔息,只生长在魔域,人界的水土不应该能够养活魔域的花。
现在他们知道了。
面前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人形了。数十朵梦千山,从血肉里穿破而出,宛若滴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那人每一根手指都比常人粗上一倍,指尖处惨白地几乎透明,能看到根茎就连着血脉。
脸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只剩下两个赤黑色的血洞。两株梦千山灼灼绽放,开得比其他任何一株都要艳丽。
雾气里半是洇血的魔息,半是梦千山的迷人心智的花粉。
苏彧呼吸微蹙。
他见过千里血海,遍地枯骨,可这般残忍诡异的场面还是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往身后的石墙退了一步,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抓紧了裴间尘的手。
面前忽地一暗。苏彧擡起头,撞进了裴间尘深邃的瞳里。
那些疑惑若春笋般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裴间尘为什么要给他下那样的血咒?为什么要赶来白洱山?为什么……
他不应该是恨他的吗?
苏彧轻眨着睫羽。目光里漾着无数的涟漪,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波光动荡闪烁。
他动了动唇,但问出口的却不是刚才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死了吗?”
裴间尘偏头又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遮住了苏彧的视线:“他的心还在跳动,魂魄也未散,但神识已经灭了。如果将那些梦千山除掉,他的心脏就会当场碎裂,魂魄也会跟着消亡。
你说他算是死了吗?他的身体没死,但在那具身体活着的东西早就不是他了。”
苏彧胸膛的起伏缓和下来。
就这般的景象而言,死未必不是种解脱。
他收回了目光,喉间滑动,平静地看向了裴间尘,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能不能把你的那道血咒解了?”
“怎么?”裴间尘长眸半眯,“我的血不比苏师弟自己的好用多了?下咒的时候,苏师弟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彧指尖收拢,却抓住了湿滑的一层薄汗。苏彧立刻松开手,可裴间尘却没有放开他。他当时说的是,可以答应裴间尘任何事。
“夏九思到底是什么人?”苏彧移开目光。
“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魔族奸细。”
裴间尘反而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苏彧疑惑地侧目。
裴间尘哑笑了一声,眸里掠过危险的暗光:“他是——魔族少主。”
“魔族少主?”
裴间尘挑眉:“我也认为雪回城的事情和他有关。苏师弟之前问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灵石?我去了一趟醉仙楼,这么多年的经营,他们可收了不少钱。
另外,九幽那个老家伙来找过我。按他的说法,应该也有人去找你了?”
苏彧没有否认。
裴间尘眼底的杀意瞬间磨锐成刀,一字一顿道:“是、谁?”
“言今安和温舒。”
裴间尘身上陡然升起了两道魔息,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压制了下去。他的指腹顺着苏彧的腕下滑,探上了后者的脉象。
如果他没有记错,言今安和温舒此时也是玄境。
苏彧缩了下手:“海阁主和南宫世家的长老来得及时,他们都跑了。”
裴间尘含糊地应了一声,却仍然不肯松开。
苏彧扫量了一眼裴间尘:“他们说,此番是要带你回魔域。”
“就凭他们?”裴间尘挑眉。
“你……”苏彧眼皮一跳,试探道,“不想去?”
“还不是时候。”裴间尘摩挲着指尖,“我发过誓要帮苏师弟入天境。”
他顿了顿,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当魔尊,没意思。”
苏彧微怔。
“倒是苏师弟,”裴间尘轻捏着那抹落雪,仿佛会在他手里融化,“似乎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事?”
他目光钉在苏彧的面上,几乎是自暴自弃地笑着问道:“你难道不应该是让他们都来杀我吗?”
苏彧目光投落在远处那凄惨的人影身上,迟迟没有说话。
沉默很快淹没在雾气里,裴间尘的手微微颤抖,一瞬间有些慌乱。
他以为苏彧中了花毒,指尖用力,灵力灌入了苏彧的灵脉。
“裴间尘……”苏彧被那股力道唤回神。他要微微仰头才能直视裴间尘的眼睛。
三个字如风,拨开了二人周围的烟雾。
裴间尘心里轰然一声,这个语气像是沾满血的冷雨,让他想起了正山殿喑哑的烛火,死寂的长夜。他的手更用力,近乎疯狂地淹没了苏彧的灵脉,探查着后者的一举一动。
“恨我会让你好过一些吗?”苏彧却只是将目光收了回来。
裴间尘眼眸顷刻之间掀起巨浪。
恨?
他当然是恨的。
他死咬着牙,才将上涌的血气咽了下去,挤出了一个字:“会……”
但又不仅仅是恨。
他才不管那是什么。只要苏彧欠着他,只要他们之间不是毫无瓜葛……
苏彧默了一瞬。他勾起唇角,笑得惨白,如凋零的月色:“那你还记得你前世提过什么要求吗?”
裴间尘皱起眉。
“我可以提前跟你做这个交易。放过无辜的人。你要恨,要杀,要剐,我一个人,不就够了?”苏彧的声音像簌然而落的雪,在血色的雾里又掺上了些许残忍。
他又想起什么,漫不经心地又补了一句:“不过按照约定,你暂时还不能杀我。”
裴间尘被那副漠然的笑狠狠地推了一把。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又若冰刃从胸膛破开。他转而走到了苏彧身侧,也靠在墙角,闭上了眼,但手依然没有松开。
“是啊,够了。”
*
一百零八道镇灵锁,每一道都穿心而过,带着仙门的罡气,如火灼一般,烧得他每一寸的灵脉都颤抖不止。
胸口的血肉翻露,几乎能看到破碎不堪的心脏。
但他没有死。
他不会死。
神识硬生生地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就算他死死地咬着牙,也依然压不住不断涌上喉咙的腥甜。
他身前洇满了血。
可面前的人一身长衫,如晴空霁雪,不染半分污色。
他听不到周围的人在喊什么,他也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只有面前的人微促的呼吸一声不落,被他在齿间来回地厮磨着。
他不顾血气,讪笑着问:“满意了吗,苏师弟?”
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但他知道,自己动过真心。
所以哪怕他从天之骄子堕入泥潭,成为万人所恨所恶;哪怕在后山,他被那些魔息一遍又一遍钻心噬血;哪怕他早已识破了陷阱,最后,他还是没有忍心下手杀那个人。
可那个人,却亲手将他送上了问心坛,亲自来给他执了刑。
现在,那颗心终于彻底被那个人亲手捣烂了。
怎么会不恨?
他在彻骨的疼里保持着近乎癫狂的清醒。他不肯闭上眼。他妄想从面前人的神色里捕捉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可曾后悔?
后来,他终于知道答案了。
“不曾。”
“不曾。”
“不曾。”
再后来,苏彧在他的界域里说不出话,可他的每一个落霜的眼神,每一抹染血的笑,都在表述着同样的话——不曾。
那些无数的碎片重重叠叠,所有的话语在耳畔剧烈地响起回声。
宛若落雷。
血雨瓢泼。
裴间尘擡了下手,蜿蜒的血从指缝里流下。
很快就将他彻底淹没了。
可从上面忽然伸过了一只手,将他从血海深处拽了出来。
他低下头,脚边只有清冽的泉潺潺流过。
裴间尘从血海的梦魇里倏然睁开了眼。
眸间赤红的火苗转瞬即散。他看到苏彧紧贴着墙,自己的右手就压在后者的锁骨的位置。
“看来裴师兄快不行了?”苏彧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他垂下了手,指尖的血已经将那根九星竹染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