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

道心

“裴师兄?”席珏立刻收扇。

裴间尘面无波澜,垂眸看了眼掌心的血痕。

“抱歉啊,裴师兄,我也不知道是你……”席珏连声道歉,忽然意识到哪里好像不太对。

岂止是不太对,简直是太不对劲了。

先前他奋力一击,都被裴间尘一招拦下。方才他只用了七成,虽然裴间尘接得依然轻松,可竟然能伤到他。

席珏检查了门窗,意识到外面的守卫未被惊动,这才一面翻着包裹,一面道:“你受伤了?你这几日不告而别,苏师弟一直很担心你……”

担心他?

是担心他入魔吧?

“苏彧到底在哪儿?”裴间尘冷声打断,显得十分焦躁。

魔心未消,他强行破开了七道结界,一路躲开白洱山的守卫已然是穷弩之末了。

可找不到苏彧,他怎么能安心?

“苏师弟是在山上。”席珏摸出了两瓶药,随后又将那枚令牌取出放在了桌上,“苏师弟让我……”

裴间尘身上溢出一瞬的杀意,揪住了席珏的衣襟,把他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双晦暗的眸里火星四溅:“他在哪儿……”

“裴师兄,”席珏余光扫向门外,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眼底毫无惧色,“你眼下这样,若贸然行动,连你也会被白洱山抓起来。”

脑海里嗡地一声,就好像一根尖锐的利刺扎了进来。

裴间尘眼底洇出血色,立刻松开了席珏,擡手压住了太阳xue,扶桌坐下。

席珏抽出了那副画卷:“裴师兄是否也认得此人?”

“慕九?”裴间尘蹙眉,声音干涩,“你们在山上见过他?”

席珏一愣,眨了眨眼,解释道:“他……他已经死了。”

“死了?”

“白洱山弟子说此人长得很像他们之前的大师兄江临九,苏师弟就是被他的师父带走的。”

裴间尘攥紧了手中的令牌,这才发现上面缀着一个香囊。苏彧故意留下了令牌和画像,说明他至少不是毫无防备。

“他师父叫什么,在哪座峰?”

“罗慕,在……”席珏看着他的样子,有些犹豫,舔了下唇,还是道,“长留峰。”

裴间尘拿起席珏给他的药瓶,眯起长眸,起身欲走,忽然停住了脚,开口道:“此人极有可能在教导魔修。”

“什么?”席珏大惊失色。

裴间尘不等他多问,指尖缠上了一缕白光往席珏手中一塞:“找到这个人。此人是地境,以你的修为没什么问题。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别让他自尽。”

胸口忽然一阵刺痛,裴间尘甚至来不及咬紧牙关,猛地吐了一口血。他布下的结界瞬间消散,连身上的灵力都激荡了片刻。

苏彧……

裴间尘低头看着掌下的令牌,眼底顷刻之间赤红如血。

“裴……”席珏见他吐血,心中大骇,却被敲院门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席公子?可是院内有什么异常?”敲门的人也不等他回话,就推开了院门,朝主屋围了过去。

席珏推开了门,略带尴尬地看着来人,甩了甩手的血:“我不就是被自己的扇子不小心割到了吗?白洱山就派这么多人给我送药?果然是好客。”

他身后的房间,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

*

苏彧大概能猜到,罗慕的目的是让他堕入魔道,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斩杀他。

只要离开此地,她就没有机会再对他下手。

他的时间不多。

一旦破开屋里的结界,必须一鼓作气离开长留峰。

他阖眼从头到尾想了三遍后,闪身到了门前。

擡指,炙热的血流过了全身。

符咒催动,门开。

乱霞披散落若晚霞。

苏彧攥着指尖的血,一掠而出。

长留峰上虽然布着玄境的结界,但主要是为了防御。

他擡手抓住了发带,还未拽下,却见茫茫的夜色里冒出一簇金光,就好像是漫天流萤聚了过来。

不过须臾,结界撕开了一道缝,仿佛灌着令人耳鸣的风声。金光点点散开,从中落下一道影子,裹挟着比夜还要冷寂的朔风,眨眼就逼到了苏彧面前。

赤水剑出鞘,苏彧右手控制着赤水,左手抓住了那枚凌苍山的信号弹。

剑锋就抵在对方的胸口。

苏彧没有催动符文,也没有刺下去。

不是来不及,而是没有。

他心口的探灵诀滚烫。

“不过数日未见,”裴间尘勾着唇角的血,“苏师弟连自己发过的誓都忘了?”

苏彧隔着长剑,凝望着那赤瞳里细碎的火光。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生死,又也许是因为噩梦里翻来覆去地出现着前尘往事。这短短数日,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而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裴间尘擡指捏住了剑尖,周身的黑气萦绕而上,冰冷地缠住了苏彧的手腕。

张扬的魔息吹得二人衣裾猎猎。

上空的结界终于彻底迎风消散。

“走……”苏彧毫不犹豫收剑回鞘,低声道。

“走?”裴间尘侧身避开剑花,哂笑,“去哪儿?苏师弟要跟我回魔域吗?”

“随你。”苏彧眸光甚至都没有波动,那些魔息如嗜血的小蛇一般舔舐着他指尖的伤口。他压着声线:“先离开白洱……”

可话音未落,就被一声巨响盖了过去。

空中红云炸裂,四周响起了号角。

白洱山告警——

苏彧眉心微蹙。

无数冷芒已然追着魔息倾泻而下,犹如箭雨。

裴间尘擡手一挥,魔息一涌而出,将剑气尽数绞成了齑粉。

他还欲出手,心口又刺痛起来。裴间尘低头,自己的手腕上面染着淡淡的血色,苏彧的五指暗暗发力,冷声道:“走。”

“用我的血,对我出手?”裴间尘抿了抿唇间的腥气,反手抓住了苏彧的手,蓦地将他拽到了身后。

远空一声断喝:“区区一介魔修,竟敢擅闯白洱山,列阵!”

阵型成,宛若三人高的符文腾空而起。

魔气在裴间尘身侧聚拢,黑夜般的长剑一声长啸,披着星芒,将金色的阵纹从正中直直斩碎。

苏彧呼吸微促,盯着那柄剑。

那是——离歌。

裴间尘已经让离歌认主了。

也就是说,他被魔骨彻底吞噬过,而且并不是刚才的事。

符文瞬息之间凋落,裴间尘翻掌推出。如浪般的魔气直朝那群弟子撕咬而去。他趔趄了一步,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血顺着他的唇缝往外涌。

一道霞光刺破了冷夜,在空中燃起了焰火。

裴间尘推开了苏彧,离歌回落。

剑风若雪,在夜里翻涌不息,绽开了数道冷艳的火花。

苏彧正欲往前,却发现自己身侧张开了结界。

玄境结界。

“你竟然没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随风而至。苏彧侧目,看到罗慕站在檐下。她既困惑不解,又隐隐带着几分兴奋:“你没有中毒?”

苏彧攥着拳。

“因为我道心足够坚定。”他轻描淡写地随口解释道。

罗慕冷哼了一声,放出了危机解除的信号,指着裴间尘的方向:“那天道若让你杀了他呢?”

“我道心坚定,却没有说是天道。”苏彧一点点地聚着自己的灵识,“天道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

裴间尘已然举起离歌。

这一剑斩落,面前的人必死无疑。

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冰雪的破裂声。冬湖的冰面裂开,转而被料峭的春风吹融了雪色。

裴间尘动作微滞,心间又蔓延着细细密密的刺痛。

一道红光拦在了他的剑下,发出窸窣的响声。

赤水抵不住离歌,裂痕若涟漪般散开。

苏彧入地境,破开结界,转瞬就站在了那名倒地的修士面前。他的长发在风中恣意,温热的血顺着他的唇边化成了一个个音符。

那是他的血。

也是裴间尘的血。

魔气飞速地收拢到了裴间尘的周身。

苏彧就站在裴间尘的剑下,赤水拦在他面前,无力又单薄。

可苏彧的眼里是无风的湖。那是一句无言的威胁,他不开口,裴间尘也懂。

——要杀他们,先杀了我。

裴间尘周围的魔气少了几分狠戾。他看着苏彧的眼睛,心中的怨气和恨意长出獠牙,咬得他钻心得疼。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他喉间滑动,眼底的火寂静地烧着。

苏彧停了笛声,薄唇微动,说的话冷若寒刃:“那你敢吗?”

“那你是要为了他们……”裴间尘声音喑哑,眼睁睁地看着苏彧左手抓着长笛垂落而下,而右手缓缓擡起,就落在他心口,“杀我吗?”

他没有躲,哪怕那是一把刀,他也不会躲。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杀他了。

只是疼而已。

只不过是疼而已。

“不……”苏彧停住了指尖,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颤抖。他找到了那枚香囊,就被裴间尘放在心口的位置。

对于裴间尘来说,那是苏彧送给他的。

别说只是一枚香囊,哪怕和前世一样,哪怕是令人生不如死的毒药,他也会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苏彧轻吸了一口气,再擡头时,凉薄的浅笑里又掺上了几分无情:“我发的誓当然会做到。”

不到最后,他不想催动那道符咒。

他不是故意瞒着裴间尘,但他也是故意瞒着裴间尘。

“退下。”

三分试探,七分命令。

裴间尘默然片刻,眼底的红光忽明忽暗,最后真的一点点熄灭了。他早就彻底耗空了心神,立刻就晕了过去。

所有的魔气轰然溃散,在空中化为了烟尘。

苏彧伸手托住了裴间尘,几乎是半抱着他坐了下去。

脖颈处蹿过一抹微凉的冷意。

剑身在抖,不经意地就割破了苏彧的皮肤。

红色的血顺着他苍白如月的颈流下。

“你们二人,到底……”身后的人话未说完,闷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周围的那些玄衣的弟子也全都昏了过去。

苏彧看向了缓步走来的罗慕。

“不可思议,”罗慕满面讶然地看着苏彧,“那种程度的魔气,你竟然……”

她的目光停在苏彧手中的长笛上。

是那个笛声。

她记得,笛声响起的时候,倒下的这个人动作明显迟缓了。

罗慕忽然笑了起来:“就算你道心坚定,那他呢?”

苏彧垂眸。

冰冷的指腹下,裴间尘整个人都冷得像风雪。

裴间尘的伤很重。

苏彧大概能猜到,裴间尘是察觉到他用了血咒,所以才赶了过来。而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被魔骨吞噬了。

雪回城的那群魔修,和他们一定有关。

而他一直催动血咒耗了裴间尘那么多心头血。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你若是帮我救一个人,他的事情我可以帮你瞒过去。”

罗慕并不知道,他根本度化不了那样的魔气,那只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有过约定。

苏彧沉默着握紧了裴间尘的手。他探查到裴间尘的魔纹并没有任何异样。

他近乎是确认地开口问道:“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