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

铁证

苏彧用心头血吹了一曲静心诀。

裴间尘就好像被什么缠住了,陷落在噩梦里,可收拢的手指停在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位置。

好在静心诀是有用的。

长笛猝然从掌心跌落。

咔——的一声,撞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碎的声响。裴间尘彻底回了神,往后退开了一步,眸中掠过一抹慌乱。

“怕是要不了三日……裴师兄就要同我葬身此地了。”苏彧气若游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扯了下唇角,扶着石壁一点点滑坐下去。

不,不是的……

裴间尘手收紧成拳垂在身侧。指尖冰冷,寒意没过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他心口刺痛。

他不会杀他。

他怎么会杀他?

在略微消散的雾气里,他的身子颤抖了一瞬。

“裴师兄对此花似乎很熟悉,有什么办法吗?”苏彧头也没有擡。

“火。”裴间尘默然片刻,声音喑哑地回了一个字。但他很快就又否决道:“此处烟尘散不开……”

而且火烧,动静太大。

即便罗慕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催动火咒的瞬间也很容易被她察觉。

苏彧从身侧拾起了那根笛子,在手里转了一圈,看到第三个孔的旁边摔裂了一道细缝,末端也磕掉了些许屑末。

他和裴间尘,也跟这个笛子差不多。

裴间尘本就有伤,受了花毒的侵蚀,灵脉和神识都开始受损。而他要催动血咒,只会令裴间尘伤势更重。

那三道石门的机关,苏彧看得仔细,想要破开并非难事。但石门紧连的那间画室,罗慕似乎经常待在那里。

算下来,若是对上罗慕,他们连五成的胜算都没有。

等等……

苏彧眸光闪过微光。

连结界都拦不住梦千山和魔息,罗慕一直待在画室为何安然无恙?

那三道石门的咒术……

他稍仰起头:“裴师兄的幻象有把握骗过玄境吗?”

苏彧没有问裴间尘会不会施展幻术。离歌都已经认主了,眼下,裴间尘只是被境界限制住了修为罢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幻象?”裴间尘把那些情绪一一按了下去。

苏彧从袖里抽出了三张符纸:“就和此情此景一样的幻象。”

*

“你为何怀疑罗长老?”南宫励用剑鞘拨开了面前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块松软的泥土地上。

席珏擡扇,跟在他身后:“我今天去探望苏师弟,她百般推脱不说,为了赶我走,还给我看了幻象……”

“幻象?”南宫励皱眉,“你怎知是幻象?”

“因为……”席珏话音一顿。

——因为苏彧的唇上有伤,但罗慕给他看的幻象里并没有。可若是他这般说,南宫励势必要冷嘲热讽。

“你怎么问题比我还多,反正肯定是幻象。”他摇了摇扇,岔开话题,“怎么还没到啊。”

南宫励擡手往远处的暖光处指了指,冷冷道:“你可要记住你说的话,以后离我们南宫家远点。尤其是我妹妹,你若再靠近南宫家的人,我……”

“你以为我想接近你们南宫家的人吗?”席珏抽了下嘴角,故意拉开了些距离,“放心,我说话绝对算话。南宫公子就送我到这里就行了,走好不送。”

远处的墓碑林两侧挂着十数盏长明灯,暖橘色的柔光将阴沉的寒意冲散了几分。

树影婆娑。席珏敛起气息,很快就找到了江临九的墓。

南宫励确实没有跟来。

席珏摸出了一把符咒,飞速排开。二十四道符咒,像是一圈烛火,接连亮起。

远处,南宫励忽地现出人影,低声喝道:“你——”

可席珏已经催动了符文。

冷光笼在他的周身,倾泻而下,犹若劈山凿石的洪流直直地涌上了墓碑。一道细弱的白光若丝线,从空中垂落,缠在了他指尖。

远处传来一声惊响,半空被赤色染红了,那是白洱山示警。

可面前,席珏双眸无神,血顺着他的耳、鼻和嘴角汩汩而下。

南宫励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然而就在他要强行阻止席珏的时候,二十四道符瞬间震裂成了碎末,周围猛地一暗。

席珏向后趔趄了半步,被南宫励一把揪住了衣襟。

“你疯了!”南宫励压低了声音,可声调极高,“召灵是禁术,你找死也不能死在白洱山!”

席珏捏住扇柄,擦了擦嘴角的血,没有接话:“里面不是江临九……”

他眼底带着血丝,在南宫励惊诧的神色里,补了一句:“他说他叫齐思,是被罗慕杀的。”

“不可能!”南宫励失态地松开手,倒退了两步。

“怎么不可能?”席珏仰头,满脸的血污。

南宫励只手攥拳:“当年江师兄走火入魔,罗长老率数名弟子与之奋战,其余弟子都牺牲了,包括……齐师兄……”

齐思的墓就在不远处,是一座空坟。按罗慕的说法,他被入魔的江临九所杀,尸骨无存。南宫励眼眸深寒。

席珏不像是在说谎,更何况他怎会知道齐思的名字,可他不敢信。

冷风刮过,树叶簌簌作响。

席珏被风吹得一阵咳嗽,将肺腑间的血气都吐了出来。

“想要知道你们的罗长老到底有没有问题,就帮我找到这个人……”他摊开了掌心,随后略不甘心地道,“药修我虽然不服,但你们南宫家的追踪术,我是服的。”

*

苏彧起了三道结界,算是将梦千山和魔息都封住了。只不过,在裴间尘的幻象里,梦千山依然摇曳起舞,红烟渐郁。

已经是第四日的巳时。罗慕还没有出现。

苏彧瞥向不远处盘膝而坐的裴间尘。

虽然布下了结界,但裴间尘一直有意无意中与他保持着距离,仿佛那日受惊的不是他,而是裴间尘。

裴间尘最后还是被苏彧说服了。

他解开血咒,但只是暂时。他们离开了白洱山后,他就还会再给苏彧下回来。

苏彧同意了。他是真的不在乎。

可裴间尘在意的快要疯了。

苏彧靠坐在墙角,把玩着一张空白的符纸。

裴间尘双目紧阖,周身度着一层冷白的清辉。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一个时辰后,他缓缓睁眼:“我有七成的把握胜她,但是有十成的把握带你离开。”

苏彧停下了指尖的小动作,看向江临九的方向:“如果带上他呢?”

*

他们还是没有带上江临九。

除了想不出特别好的方法外,苏彧意识到,不应该让太多人见到江临九现在的样子。

不仅仅是因为太过于诡异。

罗慕不在那间画室,也不在自己的寝殿,甚至不在长留峰的任何地方。

他们就这样畅通无阻地离开了长留峰。苏彧有些意外,但并没有细想,而是往白洱山正殿的方向尽快赶去。

按照裴间尘的猜测,白呈和罗慕很有可能是师徒的关系。

也就是说,罗慕和白呈在有意散播那些梦千山,令人入魔,然后“光明正大”地将他们处死。

“你们听说了吗,南宫师兄抓到了一个魔修,说是和罗长老有关系,正在净明堂对峙呢!”

“魔修?什么意思,是说罗长老一直和魔修有联系?”

“再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阮师兄去的早,听到了一些。后来,就把所有弟子都给赶出来了。”

南宫?

苏彧听得有些迷糊。这白洱山那么多南宫世家的人,哪个南宫……

“看来你那位席师兄找到我们要找的人了。”

白洱山,夙明殿。

白呈跪在地上,身上的灵力尽数被封,脚下的阵图繁琐至极,但还未催动。一旁席珏见到二人,极其克制地朝苏彧招了招手。

苏彧看见他右手缠着绷带,微微皱眉,但紧接着,他认出了那个阵。

苏彧呼吸滞了一瞬,抿直了唇角。

他们要强抽白呈的六识。

罗慕神色镇静地站在一旁。她反复强调自己与白呈素不相识,似乎也根本不担心他的记忆里会暴露什么。

可就在苏彧和裴间尘走入殿的瞬间,她面上流过一丝恐慌。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流光破空,如烟花般散落成了数百上千的长箭,直朝二人刺来。

罗慕用上了十成十的功力,每一支箭都淬着冷光。

见血封喉。

裴间尘往苏彧身前一拦,没有抽出离歌,而是擡起两指飞速在面前划过,一道屏障倏然张开。

可那些冷箭还未触及到屏障,就化成了缕缕青烟。

罗师妹,”一名髯须的青衫长老收剑回鞘,沉着脸,声音也压得极低,“你这是何意?”

罗慕指着裴间尘,高声道:“此人就是数日前闯入白洱山的那名魔修,原本我以为已将之杀死,没想到竟然被他逃脱了。”

她不等二人开口,立刻又道:“当日,太洇峰的弟子也在,他们都看见了此人。”

数道眸光若冷剑,尽数扫来。

一名红裙长老眉心紧锁,看向二人:“你们都是凌苍山的弟子,但应当只有一人入山门的时候通报了。”

她话音刚落,守殿的弟子全部都拔出了长剑。杀意在殿堂上四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间尘身上。

髯须长老擡手,示意一旁的弟子去找太洇峰的大弟子前来。

“不必去了。”苏彧走到了裴间尘身侧,行了一礼,“那日确实是我师兄。”

裴间尘没有偏头。

他太熟悉苏彧这样的语气,也太清楚苏彧不会让自己的身份这么暴露出来。

那大概是苏彧为数不多害怕的事。

他怕他会把他们都杀了。

苏彧在意每一个人,除了他,和他自己。

裴间尘沉着眸色,手指绷紧,在苏彧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撚着指尖。

殿上的空气滞重,压迫得令人喘不过气。

南宫励握住了剑鞘。只有席珏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在二人身上来回地扫量着。

罗慕不经意地勾了下唇角,袖中的暗器对准了白呈。

可就在这时,大殿上响起了一个声音。

——“告诉你也无妨。此香可让人入魔……”

那是罗慕的声音,也是她曾经对苏彧亲口说的话。

从梦千山,到江临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完完本本地被留声咒复述了一遍。

整个夙明殿沉如死水。

恐慌、混乱、疑惑、震惊……但更多的是,怀疑。

“我师兄正是被罗长老下了此毒,才一度入了心魔……”苏彧不慌不忙地解释。

“一派胡言!”罗慕脸色惨白,指尖细微地颤抖着,尖声打断了他,“我从未说过这些话,都是此二人伪造。”

“江临九的尸身就是证据。”

罗慕瞬间失态:“你,你们……你们杀了他……”

她身上的灵压暴起如狂浪,却被殿上的数名长老击成了雪沫。

苏彧眼底一闪而过悲悯之色,平静地看着她:“罗长老,他到底是死是活,你真的不知道吗?”

“江临九没有死?”髯须长老皱眉,“那他在何处?”

苏彧还未答话。罗慕瞳孔骤然放大。她咬着牙,嘴角洇血,一掀裙摆,忽然跪了下来,掀起布满了痛苦的血丝的双眼,略带恳求道:“别去……”

别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