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算计

苏彧的气息消失了。

席珏倏然转身,可是哪里都没有苏彧的影子。他攥着扇骨,闪身就到了捏面人的摊位前:“刚才有个跟我差不多高……”

小贩头也不擡,朝手里的面人扬了扬下巴:“没瞅着,忙着呢。”

“诶,公子!”旁边的卖扇人来回打量着席珏,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刚才你朋友把我这扇子弄散了,让你赔钱。”

“我朋友?”席珏接过扇子,立刻抖开了扇面。层叠的远山旁题着两行……字?

他擡指揩了揩,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瞳孔缓缓缩紧。脖颈僵硬,一时间,他几乎忘记了呼吸,转身就往人群走。

“诶!公子,钱!”卖扇人还揪着他的衣袖。

席珏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碎银,抛给了那人。

卖扇人放牙边咬了咬,随后喜笑颜开地走向了摊位,忽然就大嚷起来:“谁家的小兔崽子在我这儿乱涂乱画!”

席珏侧目。

摊位前出现了三行字,和那柄扇子上的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是某种古文字,加上苏彧写得着急,跟鬼画符也没差多少。

他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用力抓着扇骨。雪回城里竟然混进了魔修,那苏彧……

*

言今安扶着刀身,身上的紫衣绽着大朵大朵的血花,枝桠一直蔓延到了地上。

若不是他本能地护着自己的命门,眼下,他就是个死人了。

区区,凡境……

这个叫苏彧的,真的只有凡境吗?

那只插在地上的面人,早就在二人冲撞的刀光剑影之中散落在地。圆滚滚的脑袋在血水里滚了几圈,獠牙也被染红了,竟也有几分骇人。

“有趣。”言今安轻笑,舌尖舐着嘴角的血,“太有趣了。”

他笑声越来越高,在结界里发出刺耳的回响,一直到声音有些沙哑,才极其缓慢地拔出了没入地面的长刀,“可惜啊,还是你输了。”

那根发带松松地被苏彧抓在手里,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血。他垂着长睫,从唇边自言自语般地掉落了一个字:“输?”

声音在浓稠的腥味里滚了个来回,听起来有些刺鼻。

“你已经拿不起剑了吧?”言今安挑眉,眸里的讶然变为了狠戾。

苏彧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瞄了眼脚边裂开的赤水。

只能使出一剑吗?

嘶——

言今安拖着长刀,故意剐着地面发出厮磨的声响。像是死亡的脚步,叩击在脑海里。

苏彧微微仰起修长的颈,掀开墨瞳,眼底的雾气凝成水气,挂在他根根分明的长睫上:“那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冷剑,拦在二人中间。

言今安顿了一瞬,擡起了脚:“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可那一步还未踩实在地上,苏彧拎起那根猩红的发带,挽起乌发。

红色显得分外妖冶,甚至让言今安感到唇齿间的血气,发苦。

“好啊。”苏彧左手垂落,依然举着右手,四指微屈,就好像是在起誓。

冷峻的笑意像冰渣般挂在他的唇角,可他低压了眉眼,一字一顿道:“我保证,你会先死。”

言今安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和九幽不同,他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虚张声……”

“势”字还没有出口,苏彧擡指。

结界轰然倒坍,狂浪卷着雷鸣,在那一瞬间若万马奔腾直朝言今安涌了过去。

言今安骤然缩紧了瞳孔,长刀横贯在身侧,一刀斩开了浪,可浪潮又跟着拍打了过来。就在要吞没他的瞬间,掠来一道白影,纵手一挥。

七八道长芒将风浪撕成了雪沫,顷刻间就化为了云烟。

来人穿的是南宫世家的打扮,声音是位女子,愠怒道:“都找你老半天了,瞎跑什么!”

言今安长舒了一口气,朝苏彧的方向扬了扬头,委屈道:“他也太难对付了,消息不靠谱啊……”

女子这才朝苏彧看了一眼,眼底掠过一抹骇色。

“还好你来得及时,”言今安还在自顾自地道,“不然连我……”

女子一拳砸在他头上,打断了他的话,咬牙切齿道:“你个废物,差点被你害死。”

温舒。

苏彧眸光沉沉,指尖掐进了血肉。

竟然派了两名长老来杀他。

言今安说的不错。

他缓缓俯身,一点点地拎起了剑柄。他握不住剑,甚至连那道结界,都已经无力维系了。

裴间尘现在又如何了?

他耗了裴间尘那么多血,也许这一次将裴间尘推向被魔骨吞噬的深渊的,就是他。

为什么要给他下这样的血咒呢……

苏彧想不明白。

他有很多种猜测,但最后他决定什么都不猜。

温舒正抓着言今安的衣领低语着什么。

十几道冷芒破空,凛冽的寒意交叠如雪。她拽着言今安一掠而出,正撞上了纵横的剑气。

一只暗色的匣子突然被她凌空抛出,眼看就要被剑气绞碎。剑气当即停滞,一个人影闪现,猛然击出一掌,随后稳稳地接住了那只刻着“四海”二字的匣子。

男子剑眉微挑,长袖上的海纹波澜汹涌。

可温舒和言今安都已经不见了。

“苏师弟!”跟来的席珏刚喘了口气,眼见着苏彧栽了下去,立刻冲了上去。苏彧的手腕冰冷如石,他看向不远处的三人,颤声道:“海阁主……”

海云升将匣子递给了其中一名身着金纹白底的长老,闪落在二人身侧。

他擡指搭了搭苏彧的脉象,安慰席珏道:“只是心神太过于劳累,静养几日即可。”

席珏长舒了一口气。

海云升却盯着那道绯红的发带,摩挲着指尖。

另一名玄境魔修明显受了重伤,可此人灵识和根骨有残,不过只是凡境。

说难听点,于修行而言,就是废人一个。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伤到那名魔修?望月石又怎会当场认主?

*

苏彧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裴间尘不在的时候,那间小屋的周围依然留着他布下的符咒。裴间尘在的时候,更不会。

齿间断断续续地逸出了闷哼。

席珏正在一旁打盹,惊醒过来,两三步上前轻晃着苏彧的肩膀,唤道:“苏师弟,苏师弟?”

可苏彧睁不开眼。

他破碎地重复着几个字,饱含血泪,可没有深情,就好像是从牙缝里磨成了粉末,怕被人听清一样。

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拼凑起来,是一个名字。

裴……间……尘……

苏彧近乎绝望又痛苦地揪着手指。

他不怕死。

但他真的不想再失败了。

席珏喊不醒苏彧。

他突然想起什么,手上起着诀文,最后点在了苏彧的眉心。

半晌,苏彧才将所有的挣扎都咽了回去。他无力地睁开一条窄缝,迎上了席珏那双翦水明眸。没有半分血色,不是魔尊,也不是裴间尘。

他在席珏的搀扶下撑坐起身,一手揪住了胸口的里衣,哑声问道:“裴间尘呢……”

席珏一怔,略带抱歉地摇了下头,转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苏彧松开了手,双手捧着茶盏。

他的手还是抖的:“我睡了多久……”

席珏探头看了眼房间角落:“这会差不多寅时两刻,八九个时辰吧。”

“那些魔修呢……”苏彧抿了口茶。茶盏边出现了一个鲜红的唇印,在噩梦里,他咬破了唇。

“跑了。不过你放心,四海阁和南宫世家的长老都排查过了,城里已经没有魔修了。”

苏彧极慢地润着干得火烧的喉咙。

过了大半日了,裴间尘毫无消息。

这个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仙门的人先发现裴间尘。

他点了点头,又道:“裴师兄是天境,他若是遇险,怎么样都能通知到我们。既然没有消息,怕是被其他事情耽搁了。就不用麻烦其他人去寻他了。”

席珏有些疑惑,不放心地问道:“可裴师兄离开也没打个招呼……”

苏彧轻声打断:“裴师兄事情多,他经常这样。”

既然苏彧都如此说了……

席珏见他茶盏已空,便打算再给他倒些。

苏彧摆了摆手,无力地靠在榻上:“那瓶灵犀露……”

“那个魔修就是算准了阁主和几位长老想要灵犀露,才跑掉了。不过,”席珏轻敲着桌,“还是被他们算计了。阁主和守卫都来追灵犀露了,四海阁有不少买家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敲了竹杠,里里外外,大概总共被弄走了三十多万灵石吧。”

又是灵石。

苏彧轻眨着长睫。要是裴间尘在的话,也许事情就都清楚了。

*

苏彧在雪回城休养了三天,也等了裴间尘三天。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是昏睡的,中间只醒了几次。但他依然没有等到裴间尘,魔域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便拜托了席珏三件事。

一件是依照之前的约定,帮他将一篇古文字的文章誊写出来。

席珏本要提闻人笙的事情,却见苏彧又递了一封信,请他转交给穆则清。

第二件,是请他拿着一枚香囊去了趟雪回城的神坛。

第三件,是请他画了一个人。眉眼清朗,面容也算隽秀。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席珏一边画着,一边碎碎念道,“你这伤还没好全。南宫励说了,你于南宫世家有恩,白洱山药修乃是四仙门之首,他们愿意收留你几日帮你疗伤。”

说到四仙门之首,他略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苏彧却只是看着那副画,指道:“眼睛这里再小一点。”

席珏改了改:“不过你要是想回凌苍山,我也可以送你回去啊。你不用担心那些魔修,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来头,我从家里请两位玄境的长老护送……”

“嘴这里也再窄一点。”

席珏“哦”了一声,忽然擡起头,笑眯眯道:“要不,苏师弟随我去瑶池?我们那儿的温泉,也不比白洱山的那些灵丹妙药差。就是路途稍微远了些,到时候我雇辆上好的马车……”

苏彧拿起了那副画,轻声道:“像,就是他。”

*

“认得这个人吗?”席珏见到一个南宫家的弟子,就点了点手边的画像,问上一句。苏彧坐在他旁边,正在吃着一碗素面。

“不认识,不过感觉好像有些眼熟?”

“我看看,呃,不认识……”

南宫励理着衣襟经过,瞄了一眼,终于忍不住冷嗤了一声:“席公子莫不是寻相好寻到我白洱山了?”

席珏正要开口,苏彧并了并筷子,解释道:“是我之前在其他镇的时候,听说有位仙长曾经路过帮忙铲除了名魔修。镇上的百姓感念在心,想要道谢,但只知道他是白洱山的弟子,连姓名都不知道,恰好遇到几位师兄师姐在此,我就请席师兄帮忙问问看。”

画像上的人,正是慕九。

“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像……江师兄?”一名弟子听言探身仔细看了半晌,思忖道。

“你见过江师兄吗?”

几名弟子略微让开,就连南宫励也垂头微微行礼。

南宫世家的少主,南宫曜。他步伐沉稳有力,面色从未有过的红润。那瓶灵犀露,看来已经起了些许效用。

他刚拿起那张画像,瞳孔就微微收缩。

苏彧从南宫曜的神情里猜到了几分,看向方才弟子,问:“江师兄是?”

“是白洱山曾经的大师兄,江临九。”南宫曜重重阖眼,将画像放还到远处。

曾经?

苏彧正要追问。

“但是六年前,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