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不离

裴间尘发过誓说不会杀他,但没有说过不会让别人来杀他。

毕竟,裴间尘寻了那么久,又等了一个月,还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数十万的灵石,只不过是为了兑现那个对他的承诺。

可他呢?冷漠得近乎无情。

他见过裴间尘动怒。

无论是踏平仙门人界,血流成河;还是一遍遍地逼问着他,可曾后悔。他每一寸骨,每一寸血,都烙过那份灼热的怒火。

言今安还不出手,就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一个言今安,他就已经应付不来了……

“公子你看看,你都把这扇骨弄断了,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啊?”摊主从后面绕了过来,埋怨道。

苏彧漫不经心地按在摊位上,随手把扇子往摊主手里一推,指向席珏的背影:“抱歉,那这扇子我要了,回头让那位拿扇的公子付钱就行。”

言今安目光落在那柄扇子上,灰眸像是蒙着冷雾。

苏彧却突然回身,走到言今安面前。后者用戒备而危险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毫不在意,倾身缓缓地从言今安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抽出那个面人。

“确实不够吓人。”苏彧撚了一圈,轻叹。

言今安怔愣了片刻,手还保持着捏着小木棍的姿势。

宽袖之下,一支红艳欲滴的花枝隐隐就缠在他的腕上。

“你这个人啊,有趣。”他愉悦地笑着,目光移到了苏彧的手上,脑海里想的尽是,倘若掰竹般一根根把它们生生折断的话,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苏彧已经将那个面人重新一点点放回到言今安两指之间。

他眼底长芒散尽,与后者近在咫尺地对视着:“是吗?我还可以更有趣……”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碰了下言今安的手。后者垂眸的瞬间,身侧的景象斗转星移,只剩下淡红的微光。

像是有绯色的花瓣在远处纷然而落。

玄境结界——梅花错。

苏彧已然拉开了与言今安的距离。

他抿紧了唇,眉心微蹙。

血顺着他的掌纹蜿蜒淌落。

就算他强入地境,以血为祭,催动了玄境的咒术。反噬也不应该如此轻微。

哪里不太对……

言今安讶然了一瞬,搓着指尖。那只青面獠牙的“魔王”在二人转移之时,掉了一颗长牙。

他灰瞳晦暗,俯身将那只面人直直地插进了地面。

半空中一道符文升起,像一颗明星。

苏彧刚认出那道符咒,一股迅猛的罡风卷着滔天的巨浪猛然就朝他拍了过来。

刀身长七尺,刀柄上盘着三道赤蛇,喷吐着紫雾。

“我现在真的——”言今安红眸燃着熊熊的火,“很不高兴。”

苏彧手握赤水,一剑贯地。

灵力和血色顺着剑身肆意地流淌而下,明艳若火。长风吹得他的衣裾猎猎扬起,黑沉沉的瞳像是一块墨,在白得发光的宣纸上氤氲散开。

刀风长啸,几乎能将人的耳膜撕破。

可苏彧脑海里,只有一片长寂的虚白。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宛若湍流而下的溪水,在冰冷的石块上冲撞着,拍打在岸上,也拍打在他发烫的胸腔里。

他是催动了血咒。他也避开了刀风可能击中的要害,但他没有想到真的能完全挡下这一刀。

那根本不是他的血起了作用。

而是——裴间尘的血。

*

魔族眼下五名玄境长老,两人去了常安镇,三人来了雪回城。

他们已然从情报中得知,天境魔修对上裴间尘完全束手无策,也知道苏彧虽然不过凡境,但曾经也能与一名天境一品的魔修几乎平手。

他们要的是万无一失。

更何况,这里是人界十六城的雪回城。

九幽身后的黑雾凝结成了八只钩爪,死死地挡着裴间尘的剑锋。他的眼眶在灵压下都已崩裂出了血色。

二人虽然对峙不下,但占着上风的是裴间尘。可他忽然呛了一口血沫,倒退了两步,剑锋抵地。

九幽立刻起身暴退。

他用尽灵力张开了屏障落在了屋檐上,擦了擦嘴角的血。

左腹下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九幽额角满是冷汗,掌心团着黑气盖住了伤口。

裴间尘就好像能一眼看穿他的命门一样,每一剑都是直取他的性命。

那句会杀了他,绝不是开玩笑。

他艰难地居高临下看去,裴间尘也快到极限了吧。

裴间尘揪着胸口的衣襟,骨节分明的手青筋毕露。

太疼了。

就好像被人狠狠地攥住了心脏,把所有的血都挤出来一般。

他几乎都要喘不上气。

连身上翻涌的黑气,都因为剧烈的疼痛,颤抖着退缩回去。

抵在剑柄上的掌心冷湿。

他研磨着唇齿之间的血气,眼底的赤红撕裂,露出一点朦胧的夜色。

苏彧的这道符,几乎瞬间就耗了他大半的心头血。他浅浅地闭上眼,胸膛艰涩地起伏着。

对方一定不是泛泛之辈。也就是说——苏彧出事了。

但就算是用他的血,以苏彧的心神,也撑不了太久。

到底是谁?

暴怒的烈火愤然从心底升起,将他整个人烧得撕裂得疼。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蒙上了一层淡薄的赤色。

是谁要动他的人?

猖狂、躁动、震怒……

地上的血都干涸了,可血腥气在结界里凝聚不散。

是谁敢动他的人?

裴间尘掀开长眸。

火山肆虐,熔岩里流淌着的是无边无际的血海。

他是踩着自己的白骨血肉,一步步地踏遍了前世今生的荆棘,才又找到了那个人。

没有人可以动那个人,除了他。

没有人可以杀那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伸出右手,声音落满了寒霜,毫无感情:“离歌——”

那一刻,杀意席卷天地,狂风凄厉,横扫而下。

世间万物,宛若荡然无存。

九幽怯嚅着唇,几乎是本能地单膝跪地。

那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颤着声:“尊——”

叮——

空中长啸,轰然巨响之后,结界像是被摔落在地的琉璃茶盏,碎成了千片万片。

九幽瞳孔骤缩,剧烈的疼痛从已经愈合的左腹传来。

就差半寸。

他被钉死在碎成粉末的屋檐上,血顺着斜坡,如雨水般流下。

“谁派你们来的。”裴间尘垂首,整个人冷漠又孤傲。

他不等九幽回话,冷白的光从漆黑如暗夜的剑身上层层淌下,碾过九幽每一寸骨骼,发出令人齿寒的嘎吱声。

“想让我去魔域?”杀意从裴间尘的唇角猖狂地散开。

他笑得几近疯狂,眼里的血海浪潮滔天,可声音砭骨:“你现在就告诉他,还有跟你一起来的那些人。苏彧若是死了,我便踏平整个魔域。”

*

苏彧还记得那日裴间尘说的话。

——和之前的差不多,只不过就算是师尊也察觉不了。

那道裴间尘用心头血下给他的血咒,不是为了折磨他,也不是为了压制他使用血咒。

而是,裴间尘用自己的血,替他催动符咒。

苏彧咽着喉咙里发涩滚烫的腥气,却觉得满是冰渣。

真可笑啊……

他明知道裴间尘的谎言说得拙劣,却还是不信他。哪怕裴间尘发过誓。

因为裴间尘应该是恨他的。

他曾经以为他还过了。前尘往事,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他们再无瓜葛。

但他现在看过裴间尘的记忆了。

裴间尘肯定是恨他的。

若他们二人处境交换,苏彧想不出一个裴间尘不恨他的理由。

对他来说,那些背叛在血海深处重新勾出了一个人影。

对裴间尘来说,没有。

那些痛彻骨髓的怨恨的源头,依然是他。每一根浸满血的红线,都还固执地缠在他身上。

裴间尘不知道自己恨错了人。

那他为什么?

苏彧握着剑柄的指节白得发青。他缓缓擡起长眸,将符咒的威力削弱了两分。

“留声咒。是想把我的遗言交给谁?”他的声音不高。

哪怕那是裴间尘的血,他也维持不了太久玄境的咒术。

更何况,若是他自己的血,他可以肆无忌惮。可裴间尘眼下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他都不知道。

“是啊,”言今安眉梢轻挑,腕上发力,“我们要将你的遗言和尸体,都交到那个人的面前。”

血顺着苏彧的脖颈淌进了衣襟。

——也就是说,他们的目标只是杀了他,而不是裴间尘。

“你们杀我,是为了报复裴间尘?”苏彧冷笑了一声,顿了顿,故作嘲讽道,“就因为醉仙楼那两个魔修?我以为你们都是些寡情薄义之人,没想到还挺重情重义。”

“你说那两个废物啊,死了就死了吧……”言今安微耸了下肩,忽然举起长刀,红眸愈发阴鸷,“我们是要杀你。只不过,报复?”

一刀卷着劈山的气势,复又斩落。

屏障轰然崩塌。

苏彧早已撤了符咒,退到了结界尽头,但吐着紫雾的冷刃眨眼间就又逼至眼前。

他手中赤水红光暴涨,一化为万,生生扛住了刀风。

“我们要带那个人回去,需要你,帮个忙。”

苏彧呼吸微滞。

漫天的霜雪从他的四肢百骸刮过,刺骨。

他明白了。

他们误会了他和裴间尘的关系,但却没有误会另一件事。他们想要裴间尘去魔域。他,就是最大的阻碍。

剑影接连陨落,仿佛星坠天河。

可剑意不散,反而层层拔起,凝着狂风骤雪。

血从苏彧的唇角不断地淌着,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他缓缓擡手,染血的指尖抓住了那根发带。

莹白的光从他指尖一晃而过,乌发长瀑般披落,洇血的红唇微启,声若冰潭:“你们想要带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