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
迷雾
“不是你?”苏彧自语般地低声道。
那不是询问的语气,而是在沉思。
裴间尘的语气不是在说谎,也没有必要说谎。
裴间尘以为苏彧是怀疑他的话,轻哼了一声,指尖紧压着掌心。从血肉里硬生生地抽出魔息,当然是疼的。但他不想在苏彧面前表现出来。
他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苏彧的不信任。
只是……
他看向苏彧手里的香囊。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临下山前,兰沛特意赶到幽篁阁送来的。
那种难以言状的难过,如积雪堆压在他的心口。
“江师姐送我的。”苏彧注意到裴间尘的目光,忙将香囊收入了袖中,又补了一句,“说是答谢我之前的救命之恩。”
裴间尘敛住了昏沉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无论是江离芷还是兰沛,又或者是南宫絮,对苏彧都不过是同门之谊。他介意的,是苏彧的态度。
其他人送的东西,对于苏彧来说如此珍重。
只有他。
只有他送的,只能靠威胁逼迫,苏彧才会勉为其难地带着。他在他心里,连其他的同门都不如。
那块七品的琅轩,是他寻遍了十六城,才在天水城的一家典当铺子找到的。
是因为还不够特别?
裴间尘想起之前在长郦城买的那些话本。
可惜,都落在曲阳镇的客栈里了。
“白洱山和曾见月有什么关系?”苏彧见裴间尘攥紧了拳,有意无意地搭了下他手,站直了身子。
指尖从掌心微拂而过,就好像一朵轻柔的落花。裴间尘心底心底倏地一紧,怔怔地擡眸。
苏彧神情清冷,眸里的秋水没有一丝波动,似乎只是借了下力。
裴间尘摩挲着掌心,没有半分犹豫:“我怀疑有人在种梦千山。”
“种?”
“只不过,梦千山原应长在魔域的渭水之下,那里的魔息最重。至于人界……”
“你当时没有找到证据?”
“苏师弟是问我——当时?”裴间尘蓦地擡起头,将最后两个字拖得极长。
他勾起唇角,眸间掀起了暗沉的浪涛。但掌心余温仍在,很快让他把沉寂在海底之下的欲望重新压了回去。
“我到白洱山的时候,尸横遍野,”他微微挑眉,“连台阶……”
“为什么是白洱山?”苏彧突兀地插话道。
他听过白洱山被灭门的惨状。内门外门上千名弟子,遍地都是尸骸,血气弥散在山上七天七夜都没有散尽。
裴间尘丝毫不在意苏彧的打断。
他侧目往雾气深处睨了一眼,不再去回忆当时的画面,淡淡道:“之前的事姑且不谈。梦千山原本极为罕见,苏师弟难道不觉得,我们遇到曾见月的次数太多了吗?”
护身符、毒酒、以及……这个村子。
每一个都与白洱山有关。
苏彧指节压在唇上,却见裴间尘朝那具尸体走了过去。他跟在裴间尘身侧,后者俯身凌空掐住了什么,往上一扯。
那个“魔纹”真的是一朵花?
花瓣红得好像能滴血。花托之下不知是花茎还是根须,被裴间尘一点点从尸身的皮肉里拽了出来,足有小臂那么长。
等完全脱离了尸身之后,花瓣颤动起来,在熹微的阳光下,隐隐若红光流过。
下一瞬间,那七八根垂落的细长根须倏然抖直,宛若钢针,直刺向他们二人。每一条根须之上,密布着数不清的细小针尖,乍一看还以为是绒毛。
苏彧后退半步,撚起一道符纸。
裴间尘早有准备,指尖发力。
一声尖锐的嘶啸,根须复又垂落,疯狂地抽动起来。
“魔域的东西,叫做蛛萝。”裴间尘淡淡道,“此物专吸人的精血。”
他轻抖手腕,从根须末端燃起了火光,顷刻,整只蛛萝就化成了一缕白烟。
“另外,如果它察觉到危险,就会释放一种无色无味的毒,麻痹人的心神,令人陷入噩梦。而此人的血里又有曾见月,即便你察觉到,也已经晚了。”
地上的尸身看起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穿得像是个书生。
裴间尘摇了摇头:“对方对此人怕是恨之入骨,才会用上这样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什么,瞥向苏彧,冷冷道:“你当时是从哪儿弄的?”
苏彧是第一次见到蛛萝,微怔:“什么?”
裴间尘下意识地撚着指尖,但很快就又松开,将手收进了宽袖,一字一顿道:“曾见月。”
苏彧眼梢一跳,与裴间尘隔着两步的距离对望着。
周围寂静得能听到轻微的风声。
风吹得二人的衣裳窸窣,但浓雾吹不散。裴间尘在等他回答的煎熬里,眼底的焦躁也散不去。
最后,是苏彧移开了目光,轻声道:“别人给我……”
“别人?”裴间尘声音艰涩。他心口仿佛被狠狠地剜了一刀,混杂着近乎绝望的悲恸。
还有别人……
是什么人?苏彧是为了那个人才那般对他?
他手指收紧,感觉吸入肺腑的不是空气,而是冰渣。
“谁……”裴间尘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个字。他可以不杀苏彧,但是别人……
苏彧薄唇翕动,还未发出一个声音。
裴间尘已然回身迫近,一双漆黑的眸子晕开了血色,身上森然的寒意四溢。
“看着我……”裴间尘的声音打颤。
苏彧揪着指尖的符纸。
在裴间尘眼底滔天巨浪里,他的倒影格外渺小,可他的语气毫无怯意:“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他的回答让裴间尘措手不及。
已然膨胀的杀意轰然之间,若雪崩般坍塌了下去。
“你说什么?”裴间尘松开手,怔愣在原地。眸间密布的冷云变成了雾气,在茫然里透着几分无助。
苏彧却歪头指了下裴间尘袖口的灵蝶:“有发现了。”
他不等裴间尘反应,擡起两指,将那只灵蝶放了出来,径直跟了过去。可他才迈开一步,就被裴间尘一把拽住:“你说你在找他?”
苏彧扯了扯自己的袖袍,如一抔流水,从裴间尘的指缝之间悉数渗了过去。
“是,等我找到他……”苏彧掀起眼皮,轻描淡写道,“我会告诉你他是谁。”
*
灵蝶停在了一扇门前,门框上贴着十八道禁制。它兜绕了两圈,最后落回到了裴间尘的手里。
那名瑶池弟子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说了几个字。从那些混乱的片段中,苏彧听出了他有一个同门困在村里。
苏彧叩门:“凌苍山弟子,请问有人在吗?”
毫无动静。
“敲门?”裴间尘松开捏着眉心的手,回神。他擡指点在门上,掌心一亮。像是飓风刮过,门砰然大敞。
灯是熄的,屋里昏沉。二人的阴影直落在面前的地上,又细又长,在阴森的雾气里显得有些吓人。
苏彧正要再开口,一道冷光突然从门帘之后破空而出。
空气发出被撕裂的毕毕剥剥声。
裴间尘只是挥了下手,就好像拨开的只是薄雾。
咣当一声,一柄长剑掉落在门侧。
一抹紫色的身影紧随其后。
那人手上已然结印,半人高的符文直朝裴间尘压了过去。门帘之后,隐隐露出一个身影,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把菜刀。
裴间尘还未出手,苏彧往二人之间一拦,亮出了令牌。
正面是「凌苍」二字,背面则刻着「首席弟子」。
对方一怔,符文顿在半空:“你们真的是凌……”
话未说完,变成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身着紫纹长裙的女子捂着唇。她压制着喉间的血气,扭头道:“明姨,他们也是仙门弟子,您不用怕……”
她又朝二人行了一礼:“瑶池弟子南宫堇。”
裴间尘上前一步,翻手度了两道灵力给她:“是不是还有一个瑶山弟子同你是一起的?”
南宫堇面上立刻就有了血色。
“师兄?”她音调瞬间拉高,神色紧张地看向二人的身后。她咬着下唇,声音颤抖起来:“他……他怎么了,为何没有同你们一起?”
“他受了伤,不过暂时无事。”苏彧安抚道。
“暂时?”
门帘重新掀开。
屋子的主人明姨是位五十出头的妇女。她端了两碗水,拘谨地开口道:“二位贵……仙仙长,我这也没有什么能招待……”
裴间尘倏然闪身,接过一只碗。明姨惊了一跳,另一只碗的水洒了大半,立刻被裴间尘施了道符咒定住了。
苏彧快步走过去,看向裴间尘手中结冰的碗。
寒气逼人,吓得明姨说不出话。
“水有问题?”
裴间尘盯着明姨,嗓音冷冽:“水里有曾见月。”
“曾见月?那是什么?”南宫堇在二人身后疑惑,皱起眉心。
“毒。”裴间尘言简意赅。
“毒?”明姨手一抖,另一只碗直直摔向地面。苏彧挥手,将碗送到了身后的桌案上。她紧张地抓着衣角,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就是咱这儿的井水……”
“井水?”苏彧心下一寒。他忽然转身,裴间尘身侧长剑却已出鞘。
寒光裹挟着朔风,从门口直掠向远处。
两侧的雾气立刻被撕开了一道清明的口子,然而迅即又愈合。那一瞬间,能隐隐看到十几个灰冷的身影,隐在茫茫之后。
苏彧走到了门侧,甩出了七张符纸:“散——”
符文在空中幻化成了七道青光长箭,像是掀起白布一般,卷着雾气朝远空散开。
雾气散去,十几双红色的眼眸正紧盯着大门。
明姨发出了一声惊呼,南宫堇握紧了长剑。
裴间尘的长剑停在几十丈外,被一道布满了裂痕的屏障拦住。那之后,是一名身着一袭白衣的男子,面上戴着一只白色的面具。
咔——
面具从正中裂开,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侧颊的红纹妖冶如火。
“有意思。”裴间尘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他瞥着苏彧:“方才苏师弟问我,为什么是白洱山?”
他擡起手臂,指向远处那个人影:“就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