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意

决意

苏彧走进幽篁阁的时候,裴间尘正在给院里的蝶豆兰浇水。他微微一怔,攥紧了手里的包裹,眸间一层略带诧异的雾气缓缓晕开。

裴间尘转身扫量了他一眼,音色沉冷:“送你的东西呢?”

苏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空空的腰侧。

那块玉。

他将包裹往房间的桌上一放,便要去取剑。

“还有一件事,”裴间尘伫在他的房门外,神情不冷不热,“一个月后,你要同我一起下山一趟。”

“一个月?”苏彧微微皱眉。

裴间尘却一言不发,径直朝院里走去,继续收拾那些灵植了。

一个月够吗?

苏彧抿直了唇角,轻吸了一口气。

顶层的书籍浩如烟海,不过他的目标很明确——记忆,或者魔骨相关的古籍。

苏彧有意躲开了颜念,但没有刻意避开其他几位长老。没两天,他就遇到了陆荷。

裴间尘本就寡言少语,苏彧只是简单地行了一礼。

只不过次日,苏彧去剑堂的时候,就收到了宇文淮给他传声的讯息,让他课业结束后留一下。

虽然不觉得自己暴露,但他还是提前想好了借口,顺带选好了几条从剑堂逃脱的路线。

等其余弟子尽数离开,宇文淮引他走向了剑堂的后院,似乎是宇文淮休憩的地方。

宇文淮从架子上取下了一瓶药:“陆长老专门给你调的。”

“陆长老?”苏彧接过,指尖还未触碰到药瓶,身后已然落下了结界。他抓着冰凉的瓶身,微微侧目,玄境结界「暮云遮」。

“对,你师父拜托她的。”宇文淮探向了佩剑。

师父?

苏彧垂落长睫,指尖收拢,目光从手中的药瓶移向了宇文淮的手。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一动未动。

白光一晃,剑鸣轻嘶。

据说,宇文淮的剑气旭若烈日。前世,苏彧不曾有机会亲眼一眼,此刻,火鸟破空而起,朱辉散射,青霞披开。

在他脚边一步的位置,腾然出现了一个赤色的烈焰阵,宽五步。

苏彧松开了手,心思流转,盯着那个阵。

宇文淮收剑入鞘,火焰尽熄,只剩下流淌着红色的阵图。他挑了下眉,笑里透着几分神秘:“你师父想让我们帮你个忙。”

“帮我?”苏彧掀起长眸,眼底闪过一抹讶然。

“你之所以根骨残损,实际上和你的灵识破碎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想要恢复,首要的是修补灵识。而我……”宇文淮摊开了手,掌心蹿起一道红光,如同琥珀一般纯粹。

至纯至热。

“只不过,到底能不能成我们也不知道,而且肯定不好受。”宇文淮翻掌负手而立,扬了扬下巴,“你师父心疼你,专门找陆师姐调配的药。如何,你要试试吗?”

他顿了顿,目光里染上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墨色,审视着苏彧。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却掩饰不住那份跃跃欲试:“你敢试吗?”

苏彧拧开了药瓶,倒出了一粒药。

*

一个月后,柳溏城城郊。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苏彧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歇了口气。他掐了一根狗尾巴草,语气略带不满:“传送阵到不了就算了。骑马、水路都不行?一定要从这荒郊野岭步行?”

腰侧的剑穗随着他说话的节奏,来回地摇晃着。

一大一小两枚莹白的玉,缀着暗红色的流苏。大的刻着云纹,是裴间尘送的。苏彧私下找过凌照雪,谎称是怕裴间尘被奸商骗了,请她看了看,确实是七品的琅玕。

小的那枚则是南宫絮送的,本是块璞玉,被他打磨成了一个玉环,串在了一起。

裴间尘被晃得心里直堵。

他揪了一朵小白花,漠声道:“带你出来看看风景……你再在书阁待下去,迟早要瞎。”

“风景?”苏彧挑眉。

天色有些灰蒙蒙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只是描了一圈淡橘色的轮廓。脚边的杂草蹿得没过了膝盖。

风里带着热气,可吹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裴间尘无视了他语气里的讥讽,朝他走了一步,困惑道:“你还没好?”

苏彧是真的走得乏了。

修补灵识,古籍虽有记载,但从未有人真正的尝试过。

苏彧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心里越是希望,失望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约莫十来天后,苏彧的灵识开始出现恢复的迹象。阵开启后,他那原本分崩离析的灵识有了小片的融合。令宇文淮略微有些惊讶的是,苏彧的境界立刻就入了地境。

可阵一撤,灵识就重新裂开了。

如果不是陆荷准备有药,如此反反复复,人怕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苏彧很快发现,虽然不疼不痒,但反复拆磨灵识还是给他的身体带了负担。

他很容易疲惫,早上也很难醒来。

开始,他以为是太累的缘故,后来才意识到并不是。

但苏彧谁也没有说。

最后,是裴间尘先发现了他情况不对,找来了陆荷。这个时候,苏彧的灵识处在一种分分合合的状态,好的时候,可以入地境,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破碎的。

裴间尘不知其中缘由,陆荷却是知道的。

凌照雪气得要罚他,但因为苏彧的身体太弱了,加上宇文淮和陆荷拦着,只能作罢。裴间尘更是又气恼又自责,生怕凌照雪真的会说到做到,三天后就拉着苏彧下山了……

裴间尘摸着苏彧的脉象。

气血有亏,但仍然是看不出来原因。

苏彧含糊地「嗯」了一声:“到底是要去哪儿……”

裴间尘还是不回答。

苏彧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擡头看着他:“裴师兄?”

裴间尘收回了手,方才的那朵小白花只剩下一个花骨朵。

“裴间尘……”苏彧眸色渐冷。

裴间尘移开了目光,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声音不高:“雪回……我们要去雪回城。”

“我们要去的是雪回?”苏彧扔掉缠在指尖的草,怔然地盯着裴间尘,“这圈子绕得是不是有点远?”

从凌苍山出发,到柳溏城,再往西行,快马不过一日就能到。但他们离开柳溏城后却往北,来到了这个连马都行不了的地方。

“我……”裴间尘喉间滑动了一瞬,声音像是雪沫从被压弯的枝条上簌簌落下,“走错了……”

苏彧眨着长睫。

裴间尘明明不会说谎话。他说得僵硬,甚至有些笨拙。

——裴间尘在故意拖延时间。

这个念头让苏彧莫名有些不安。他开口道:“我认识路,等到了附近的村镇,找两匹马。”

裴间尘薄唇翕动,正要说话。

苏彧补了一句:“走不动了。”

裴间尘默了一瞬,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眼底黑得看不出情绪:“好。”

二人又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苏彧的脑海里越缠越乱,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当年你为何要屠白洱山?”

裴间尘眉间微锁,正望着远处。听见苏彧的话,他面上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有些古怪。

“屠?”裴间尘冷嗤了一声。旋即他意识到什么,眸色晦暗,侧目看着苏彧:“你是真的以为……”

话还未说完,他顿住了脚,擡手止住了苏彧:“站着别动。”

风掠过草丛,折断了好几根半人高的野草。他已然拎着一个身上沾着血污的人回到了苏彧面前。

草丛的尖儿上沾着点红色,血气在热风里显得格外刺鼻。

穹灰紫纹长袍,苏彧扣着手,轻敲着剑鞘:“瑶池弟子……”

“救……救……”那人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两个音节,随后又昏迷了过去。

这是他们这一日遇到的唯一一个人。

裴间尘转过脸,看向不远处,长眸半眯:“那边就有个村镇。”

*

村子里雾气浓郁。

即便晨雾未散,也不该是这样。

苏彧和裴间尘走在一条灰白的路上。四周寂静无人声,连鸟啼虫鸣都没有。苏彧余光看向两侧的房屋,能看到人影贴在窗边,俯瞰着他们。但他一回头,那些人影立刻就退开不见了。

“这个村子有很重的魔气。”裴间尘擡手略微拨散了白雾,不远处的路边隐隐有个人。

二人还未靠近,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

一双赤瞳之下,魔纹如同红莲盛开在他的侧颊上。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朝二人冲了过来。

魔修?

可看他的行动毫无章法。苏彧没有出手,裴间尘就已经将他击退数丈,远处传来一片坍塌的声响。

裴间尘睨着身侧的雾气,杀气肆意扬起。那些悄无声息的脚步尽数顿住,往后退开。

苏彧走向了方才那人站的位置。

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身上看不到伤口,但他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甚至有些青黑。仔细看的话,咽喉的位置有道褐色的纹案,一直向下蔓延到衣襟之下,似乎也是魔纹。

只是那个魔纹如同活物一般,忽然一动,绽开了一朵巴掌大的花。

浓烈的血气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那之下,还有一种很熟悉却又很遥远的气味,暗涌不息。

苏彧退开,屏住了呼吸。

裴间尘清退了尾随而来的人,刚落到他身侧,瞳孔剧烈一缩,将他远远地从尸体旁拽开。

“屏息。”裴间尘声音带着薄怒。

苏彧却在落脚后踉跄了一步,擡手按住了胸口。有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他的心口喷薄而出,能够清楚地听见它在剧烈地激荡着。

好像是呜咽,又好像是在质问。

凭什么?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可以走最容易的路,过得放纵、恣意、傥荡。何必如此?

他不该如此,也不用如此。

恨?怨?不公不满不服?

苏彧看到了一片血海。

血海里缓缓爬起了一个人影,浴血而立,转头看着他,张开了双臂。那是一个等待着他的拥抱。

都——杀了吧。

苏彧控制不住地往前走了半步。

左手的袖中滑落了一只香囊,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他垂着长睫,看着自己的脚底红色的涟漪,指尖艰涩地划着诀。

然而才刚划了两笔,有什么人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股灵力泉涌般袭来。

苏彧眼底的红雾散开,一抹极淡的黑气顺着他与裴间尘交叠的指尖,盘绕到了后者的手上。

他怔愣了一瞬,心里一寒,就要挣脱出来。

可裴间尘当即加了两分力道,飞速将所有的魔息都收拢了过去。

他面无表情,用力一扯,几道黑气被他生生从掌心里拽了出来,就好像只是拍落身上的灰尘。

只不过,他的手指因为疼痛,本能地蜷了一下。

白光一闪,魔息就被他彻底击碎了。

曾见月。

苏彧眸里寒星下坠。

裴间尘眯起眼睛,看向苏彧掌心的那枚香囊,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白洱山被人灭门并非我所为。而我去白洱山,就是因为「曾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