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心结

“那个就是苏彧?”站在后排的弟子暗暗回头,捣了一下身侧的人。

“哪个?我也看看?”

其中一人微擡了下手,小心地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就那个穿五方殿弟子服的,站在树边。”

“苏师弟啊,”一旁的人嘻嘻一笑,扬了扬下巴,“这还不好认,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不然裴师兄怎么可能……”

天空一碧如洗。

阳光灼热得刺目。光束从树叶层叠得缝隙里倾洒而下,投落了一片斑斑驳驳的金色光点。苏彧站在树荫之下,暖芒如金纹一般绣在他的长袍上。

几名弟子收回目光,靠在一起议论道:“我跟你们说,要不是苏师弟根骨残损……”

“嘘,开始了!”

鼓响。

双方行礼。

裴间尘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夏九思先出剑。

一声剑鸣长啸而过,将碧空撕开了一道煞白的长痕。场下惊呼声四起。

苏彧抄起袖子,却有些兴致缺缺。

和夏九思那日拿出的那盏路数诡谲的莲花灯比,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一剑。也就是说,夏九思没有打算用全力。

比胜负,而非生死决斗。

苏彧自问,即便他入了天境,也只有四成的把握能胜过天境的裴间尘。眼下,裴间尘也不过只用了六七成的功力。

他看得出来,十招之内,夏九思就会输。

果然,第七招后,夏九思手中长剑碎为了三段。裴间尘的剑锋就停在他脖颈处不到一拳的位置。

裴间尘收剑回鞘:“夏师弟,承让。”

夏九思面上微微发白,抿了下唇,勉强地笑了一下:“裴师兄的剑法高明,自愧弗如。”

太快了。

同样是天境,连十招都走不到。围观而来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曲规的脸色甚至有些难看。

“可还有其他弟子打算挑战吗?”叠榭堂的齐榕朗声问道。

场下一瞬间静得出奇,几乎能听到阳光在地上发出的滋滋的声响。苏彧转身,朝幽篁阁的方向走了过去。

*

根据苏彧的观察,凌照雪极少出现在藏书阁。

这几个月,她一共也就去过六次,看得都是一些灵植灵兽养护的书。只有一次,她同宇文淮一起去了趟顶层。

去藏书阁顶层最多的长老依次是沉香阁的陆荷、四辟殿的宇文淮和无双殿的葛云清。

除了他们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孙不归的事,颜念每隔几日都会去一趟。他逗留的时间不长,不像是去查阅书籍,更像是在巡视。

裴间尘眼下给苏彧的选择,和他的其他计划比起来,显然是一条捷径。易容成裴间尘对他而言,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但捷径,往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苏彧从袖中摸出了之前裴间尘给他的那枚符文。

院里种着的仙草和他重生后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生机盎然。龙牙果、九星竹、佛兰……有些甚至长碧峰上都没有。

“这是紫菱根,五品仙草。”

苏彧侧目,看到两个虚妄的影子。其中一个人影眼底含笑,带着憧憬和仰慕,听得入神。

“它喜阴不喜阳。每三日卯时一刻浇一次水,日出之后需要用「醒露寒」罩着,日落才能放开……”

那个熟悉的声音,淡得像水。但其实更像是隆冬的温泉,看起来冷得直冒寒气,实际上是让人心生贪恋的温热。

两抹白影很快就在烈日下消散而去。苏彧指尖微微收拢,只剩脚下影子孤零零地伫足。

每一种灵植的特性、喜好都不一样,若是写出来就得写上几页纸。重生之后的裴间尘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院子里残留的气息,是宁川。照看灵植的工作,想来也是宁川在做。

“进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如风,从身后飘然而至。

苏彧抽回了心神,看见裴间尘已经站在他身侧,脱下长靴,擡脚走上台阶推开门。他将靴子整齐地留在门外。

窗边的案几上摆着一只白玉花瓶,里面插着一枝花。

开得娇艳如焰火。

那是一枝被折下的凤仙花。它的寿命原本不应该超过三日。

“这是苏师弟要的东西。”

啪——

裴间尘将鎏金的令牌拍在前厅的桌上。

那抹金色刺目,又带着某种蛊惑。苏彧往前走了一步,还未伸手。

“苏师弟之前说,”裴间尘一掌掩住了令牌,那是他的饵,“任何事?”

他眼里流着暧昧不明的光。

苏彧微微欠身,左手食指点在了令牌露出的一角,缓缓地将那个饵从猎人的掌心里勾了出来。

令牌在桌面拖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裴间尘眸里燥动不安,只觉得自己的欲念也被那只修长的手勾了出来。

等令牌重新完完整整地暴露在苏彧面前的时候,他轻敲了两下。两声闷响,好像就叩在他的脑子里,如同警告一般。

哪有什么捷径,每一条路都是同样的艰难。

苏彧确认了他要做出的选择。

他动了下唇,什么还没有说,就被一股力劲卷到了屏风之后。裴间尘摁住了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复上了他的唇。

那枚令牌掉落在榻侧,发出冰冷的撞击声。

裴间尘痛恨于自己的执着,也痛恨苏彧的无情。但他的吻里没有掺一点恨意。他另一只手抚过苏彧的脸颊,轻柔地像水流过。

怎么看都是一个深情的吻。

可微弱的血气很快就像磨锐的银针,挑破了那层温存的纱。

滚烫的血在唇齿之间冲撞着,苏彧的指尖压得青白。他近乎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却被裴间尘死死地摁住。

裴间尘的手滑过他的侧脸,捏在他的下颌,迫使他将那道血气一丝不露地接了过去。

指尖一点点热了起来,亮着微弱的光,顺着他的脖颈拨开了前襟和里衣,一直引着那道心头血流过他的咽喉,落入了胸膛。

裴间尘这才离开了他的唇,鼻息缠绵交叠,极轻地念了两个字:“别动。”

苏彧攥紧了被褥。

他喘息着,喉间滑动了一瞬,垂下了目光。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了他的心口。

血在他心尖肆意地翻涌,像是要掀起惊天的浪涛。

裴间尘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微微颤抖的长睫,蹙眉:“你在害怕?”

苏彧的手指没在被褥的褶皱里。

“怕?”他没有擡头,听起来是笑了一声。

笑里染满着血。

他阖了下眼皮,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自我说服般的坚定:“我怕的是死。但裴师兄发过誓不会杀我,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笑着,可肌肉绷得僵直。

裴间尘清楚地感觉到,指尖之下的那颗心猛烈地跳动着。

惶恐、不安、和畏惧,就连面前的呼吸声都变得滞重。

脑子的那根琴弦颤抖不停,裴间尘手指微蜷,从苏彧心口离开半寸。

笑意终于从苏彧的面上褪去。

苏彧擡起头,一把抓住了裴间尘的手,丝毫不在意自己掌心冷汗湿濡。他直视着后者的眼睛,声音听不出来在发颤:“动手。”

那一瞬间,裴间尘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像那是一句命令。

怕的人不是苏彧,而是他。

他知道苏彧在怕什么。

一百零九次。

他说,他怕死。

可是前世,苏彧为了从他的界域里脱身,不惜自爆了灵识。对于苏彧来说,他是比死还可怕的存在。

裴间尘咬着后槽牙。

那些纠葛不清的记忆,此刻就像是滔天的洪水,朝着他的心奔泻而来。

他当然知道,剜心剔骨会有多疼。就算是他,也会在噩梦里被疼醒。

可他当时就是执着地想要听苏彧求他,想要听苏彧说一句「后悔」。又或者都不是,他只是想要知道苏彧动过真心,不全是利用。

但是苏彧怎么没有求过他?

他曾在界域里无助地抓住他的手,告诉他——疼。那分明就是在求救,可他当时又做了些什么?

那也是苏彧最后一次向他求救。

裴间尘回望着那双翻涌不息的黑眸,顶着哽在胸口的巨痛,落了咒。指尖的那点灵力,冷了下去。

苏彧微微偏过头,移开了目光看向一尘不染的地面,抿紧了唇间的血线。

他在等。

等裴间尘催动符文。

“苏师弟紧张什么?”裴间尘声音发涩。他尽可能地放松了语气,可每个字都透着苦。

他说了那么多次,不会伤害他。

苏彧从来都不信。

他也发过誓了,虽然苏彧并不知道。

裴间尘不信。

他不信他们之间,那脆弱不堪的信任,一定要用誓言才能维系。

他放下手,连同苏彧的手一起垂落下去。他生怕苏彧误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起来:“和之前的差不多,不过即便是师尊也察觉不了。”

“不过,我倒是发现了其他事。”他轻哼了一声,语气里故意带着几分讥讽,想要将空中凝滞的郁结化开。他倾身帮苏彧将额角的碎发捋到耳后,又替后者拉拢了衣襟:“探灵诀……我不在山上的时候,苏师弟可有想我?”

苏彧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紧绷里缓解过来。

他眨了下长睫,这才去想裴间尘都说了些什么。可他还未回答,就被裴间尘按到了怀里。

那个拥抱很用力,生怕他会溜走,可又很克制。

裴间尘低喃:“我很想你……”

就好像是一片雪,非常慢地从空中飘下,还没有碰到皮肤就融化了成了一滴水珠,这样就不会被人看清原本的样子。

那化了的水转而变成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苏彧的侧颈。

一如既往的冷,裴间尘想。

可他知道,他怀里抱着的不是石头,是一个人。

人心怎么可能是顽石?

他不要他还。欠着就够了。

裴间尘阖了下眼,转而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声音复又冻上:“之前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今天起,你就搬到幽篁阁住。”

他带着几分冷漠地站起身,仿佛方才的柔情都不过是伪装:“至于找什么理由,想来苏师弟轻车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