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
交换
苏彧眼底的墨色敛作寒刃，左手立刻掐诀。
裴间尘一把就按住了他的手，长睫垂落，掩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那是一双沉如夜色的黑眸。他旋即反应过来，凉飕飕道：“苏师弟就是这么区分的？”
苏彧掐灭了符文，将符纸收回袖中，甩了下手腕：“你们本就是同一个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怎么区分。”
裴间尘捏住了那道符，声音发涩：“区分不出来？”
苏彧低眸，指尖一撚，符纸化作了一缕淡烟。他将令牌塞还给裴间尘：“师兄的令牌，我不需要了。剩下三日的约定不如就此作罢。”
两个消息似乎都只是滴水入海。他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冷得就好像手里的那块令牌。
裴间尘感到掌心握着的仿佛是枚冰刃。
苏彧已然快步走到了门侧，推开了门。
远处的数名弟子慌忙躲到了树后。
他平静得近乎固执，笑得很淡，像是一团雾气：“如果没其他什么事，裴师兄请回吧。”
*
旭日高悬，流光落在藏书阁的琉璃重瓦上。顶层的窗户能隐隐看到淡红色的微光，那就是「乱霞披」的结界。
苏彧独自站在屋里，擡起了手。右手拇指摩挲过左手掌心，隐隐显出一个繁琐无比的图案。他一点点地将符文揩去。
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才完成的符咒，能够悄无声息地压制住灵力的波动。不过并没有用上。
他太低估裴间尘了。
裴间尘与他做约定的时候，怕是就料到有朝一日颜念会有此一问。
他们二人眼下又算什么呢？
盟友？
他们互相为彼此掩饰身份，可又要明里暗里提防着对方。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裴间尘的话。
裴间尘不会再轻易交出首席弟子的令牌。而且，他若是无心争夺那个位置的话，首席弟子会是谁确实还不一定。
虽然眼下只有裴间尘一人入了天境，但地境三品的弟子还有四五个。太一殿的曲规的剑术算是这一辈里的佼佼者，无双殿的夏九思更是曾在「醉仙楼」里拦下过裴间尘一剑……
这件事确实有些打乱他的计划。尤其是之前裴间尘提起书阁的反应，苏彧确信书阁里肯定有些什么。
他与裴间尘的约定是到天境。
只要他能到地境三品，就有办法混入书阁顶层。
苏彧唯一担心的就是——来不及。变数总是比他想象中要多。
他必须做好万全之策。
凌苍山诸殿这日一一排查下来，一共找出了七名偷练禁术的弟子，还查出有五名弟子修炼魔道。这五名弟子当场被废了修为，逐出师门。
修炼禁术的弟子则发下重誓，送到后山面壁去了。
这其中，无双殿的夏九思情况稍微有些特别。
他中了孙不归七剑，剑上沾着魔息，是以催动了魔心。据说，葛云清花费许久才把他身上的魔气都净了。
从前世来看，夏九思对裴间尘一片赤心，若是重生，当时在「醉仙楼」确实应该杀了他。
又或者……
苏彧眸光晃动。
——「魔族奸细」。
*
苏彧通过了问心阵，山上的魔气也查到了来源。
之前那些议论纷纷的话语都改了风向。除了提到他过目不忘，法术造诣匪浅之外，更多的还是他与裴间尘在问心阵的那番话。
所以苏彧独自出现在食堂的时候，堂里弟子全都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瞄着。
“怎么没见裴师兄？”一名弟子探着头，往外看了半晌。
对面的弟子重新拿起筷子：“我听说裴师兄入了天境，可能以后都不会常来食堂了。”
“我看啊，是裴师兄脸皮薄。今天被这么当众戳破……”
“可戳破此事的就是裴师兄啊……”
“嘘！”拿着筷子的弟子啪地敲了一下碟子。
裴间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登时，整个堂里只有细嚼慢咽的响动。
裴间尘正在打饭。
苏彧就收了碗筷，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裴间尘侧目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着碗坐在了苏彧原本位置的对面。
其他弟子默默扒完了饭，蹿了出去后，才低声议论：“我看啊，是吵架了。”
*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苏彧都不曾见过裴间尘。但他能从那道探灵诀知道，裴间尘每一天，都会从他的屋外经过。
每日早上，苏彧会随剑阁其他凡境弟子在演武场上练剑。
都是最简单的基本功。用剑的记忆深入骨髓，是他最担心的地方。他练得极为刻苦，这样之后才不会被人看出破绽。
下午，他就会去藏书阁。
直到半个月后，裴间尘自己下了山。不久后，苏彧在凌照雪的特许下，随兰沛去了剑堂。
剑堂都是地境的弟子。见到苏彧来此，最高兴的人，不是南宫絮，而是剑堂的长老宇文淮。
“你就是凌师姐的那个宝贝徒弟？”宇文淮绕着苏彧看了两圈，啧啧了两声，“果然天生就是练剑的材料，不过……”
四辟殿的掌殿长老宇文淮，玄境二品，也是唯一一名授课的掌殿长老。如此，山上的玄境长老，就只差六芒殿的沈若溪，他还不曾有过交集。
苏彧还未行礼，宇文淮两指微亮，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有意思。”宇文淮自言自语，然后又睨了他一眼，“天生根骨残损就罢了，灵识竟然也是破碎的。”
这件事，凌照雪也是知情的。
苏彧颔首，不紧不慢道：“让长老见笑了。”
宇文淮歪着头，摸了半晌才松开，叹了口气：“难怪师姐对你另眼相待，你比她当年还惨。”
说着，他朝兰沛招了招手：“你这小师弟心神有损还未痊愈，若是之后课上需要两人成组对剑，你就带着他点。不过，他毕竟和你差着境界，你若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提出来。”
兰沛忙道：“照顾小师弟本就是弟子应做的。”
他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补了一句：“况且，以苏师弟的资质，之后可能还需要苏师弟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周围的弟子哄然笑了起来。
除了熟悉苏彧的几人外，其余的笑声都充满着不可思议和轻微的讥讽。就连宇文淮也一掌抚着身侧的佩剑，大笑不止。
一个月后，就没有人把兰沛的话当作笑话了。无论是之前就不服气的曲规，还是因为裴间尘的伤而对苏彧愈发不满的宁川。
别人要看几次才能记全的剑招，他一次就能做对。
苏彧对此也无计可施。若是故意做错，只怕会被宇文淮一眼看穿。他便解释说，自己私下练了许久。
再之后，夏九思破境了。凌苍剑阁这一辈的弟子一下就出了两名天境。
在长老的商议下，决计举行一场试剑，主要就是为了从裴间尘和夏九思之间选出首席。其余弟子若是有意，也可以挑战。
首席弟子的位置，就属于比剑的胜者。
剑阁的通知还未到，裴间尘先收到了宁川的信。
他下山前，特意嘱托了宁川，若是苏彧离开了凌苍山，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虽然不在山上，但知道的消息并不少。
比如宇文淮送了苏彧一柄佩剑；又或者对苏彧崇拜的弟子越来越多，那些人以灵石为酬谢，登门请他辅导功课，药草、法术、还有剑术；又或者南宫絮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各种仙草灵药，都快摆满了苏彧屋里的架子……
裴间尘回山的时候，是试剑大会开始的前三天。
他在幽篁阁里，等了三天。但那个气息，从未出现过。
三日，一晃即过。
试剑定的是未时一刻。
众人用过午膳就朝演武场涌了过去。密密麻麻，围了个水泄不通。
前世，夏九思入天境的时间就和裴间尘差不了太多。裴间尘重生后，比当年几乎早了半年破境。而夏九思竟然也提前入了天境。
苏彧对夏九思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胜者是谁的兴趣。
但苏彧没有打算去那么早。
整个屋子早已修饰一新。桌案、床榻、书架……甚至屋檐窗框都重新修缮过。
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摆在一旁的架子上，心底忽然一热。苏彧转过身，看见裴间尘毫无声响地推开了门，就站在门旁。
“苏师弟就一点不好奇首席弟子会是谁吗？”裴间尘眼眸如点墨，一层层晕开。
苏彧盯着他的眼睛，藏在袖里的指尖微亮。
裴间尘落了结界，两步就走到了他面前，欺身而上握住了他的手，帮他划完了那道符。
“想查我身上的魔息，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
符文抖落在裴间尘身上，没有任何反应。
苏彧抽回手，转开了目光：“还以为你回魔域了。”
“看来苏师弟还是想着我的。”裴间尘眼底噙着淡漠的笑，取下了那柄剑。他抽出长剑。三品玄铁剑，冷峭的玄色中染着一点火色。剑鞘上刻着两个字——「赤水」。
“还行。”裴间尘评价道。
苏彧确实担心过裴间尘会在这段消失的时间里入魔。
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他反手将剑按回了剑鞘，就准备收回来，却又被裴间尘擒住了手腕。
苏彧擡起目光：“还有两刻就开始了，裴师兄不去准备吗？”
裴间尘回望着他，眼神里掺着几分眷恋。
“若我拿到了首席令牌，”裴间尘压低了声音，可声调上扬，“苏师弟想拿什么换？”
苏彧眉心蹙了一下。
眸里像是夜色坠落了最后一颗星辰，黑得漫无边际。
“拿什么换？”他自嘲地笑着，一点点掰开了裴间尘的手，“我欠师兄的还不够多吗？”
“不够。”裴间尘答得果断。他松开手，空握着那个熟悉的温度，眸里带着一星冷光：“不够……连让苏师弟照顾我十日都不够。”
苏彧几乎能听到那些无形的锁链发出冰冷的响声。
首席令牌并不是唯一的路，但无疑是最快的。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变故。
裴间尘想要什么？
无非就是想要他永远也还不清，又或者……
他眸里溅起微雨，涟漪漾开。
“任何事。”
苏彧指尖把玩着一张空白的符纸，就好像撚着一枚棋子。他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语气，神情淡得像是一副水色的画：“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
“任何事？”裴间尘挑眉，“比如，照顾我一辈子？”
苏彧不为所动：“可以。”
“又或者……”裴间尘俯身逼近，鼻息落在苏彧的侧颈，“同我一起入魔？”
苏彧侧眸看向裴间尘。符纸已然被他攥破，他扯了下唇角：“我说了任何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裴间尘轻哼了一声，重新从苏彧手里拎过了剑。他摸出什么系在了剑穗上，把剑往苏彧手里一推：“在幽篁阁等我。”
说完，就撤了结界，人也不见了。
苏彧默然地拾起剑穗。
多了一块玉。
七品的琅玕。至少，看起来是。
裴间尘方才提到「入魔」……
慝玉？
除非碾碎，不然凭他现在的修为根本看不出来。苏彧阖了下眼，指尖微微用力。攥了片刻，他还是转身把剑放到了架子上，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