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
问心
“师……”苏彧抿直唇角,改口道,“玉泉真人出关了?”
旁人闭关是为了提升修为,柳玉泉恰恰相反,是为了压制修为。
他不愿受雷劫,所以迟迟不曾破入化神境,但这并不代表他与其他的玄境三品可以同日而语。
裴间尘陷入了沉思。
苏彧抖了下手腕,那封纸卷化为淡光散去。
柳玉泉提前出关,显然就是为了裴间尘。魔骨的事情,柳玉泉是知道的。
前世,他殚精竭虑,就是想要阻止魔骨现世。但若是他得知魔骨已然苏醒,不知道会不会立刻将裴间尘封印在归墟……
裴间尘重生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然,怕是会打草惊蛇。
苏彧拢着衣袖,看向裴间尘:“裴师兄可需要我帮忙?”
裴间尘回了神,瞟了他一眼,收起纸卷,面上掠过一抹惊讶:“你要帮我?”
他随即意识到什么,自嘲一笑:“不必,苏师弟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说着,他擡手划了一道符,将苏彧的手从袖里抓了出来,往后者掌心一塞:“幽篁阁的钥匙。”
苏彧收拢指尖,裴间尘已然没了踪影。
他看向微微晃动的门扇,随手收了符纸,转身敲了敲床榻,试着坐下。
咔嚓的响声就像是石子落入镜湖,蔓延散开。
苏彧赶紧起身,轻叹了一口气,从床上扯下了被褥和垫絮铺在了地上。
咚咚咚——
他身侧,传来了沉稳的叩门声。
*
屋里破落,只有微弱的烛火,连茶水都没有。但凌照雪让苏彧坐着,自己站在一旁,两指探着他的脉象。
屋里张开了结界,凌照雪穿着一袭黑衣,就好像是偷偷来的。
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但心神耗损依然严重。至少得养上数月,才能完全恢复。
她擡指起咒,点在苏彧的眉心,又给他度了一道灵力,然后才道:“各殿的通知你可收到了?”
苏彧应了一声。
凌照雪默然片刻,等苏彧的脉象彻底平稳了才收回了手。
她略有些局促,犹豫着开口道:“封平之虽然死了,但他之前说的话还没有个定论。所以,今日各殿除了彻查殿内弟子是否修魔,你的事也会重新审过。”
“需要弟子做什么?”苏彧站起身。
“需要你入问心阵。”凌照雪只手敲在桌上,示意他坐着,语气莫名的焦躁,“到时候,颜念会问你三个问题。你若通过,这件事就此作罢。”
苏彧垂首,声音平稳如弦:“好。”
凌照雪指尖点着桌子,眼眸微凛:“我记得你之前曾在千年寒潭水破境。你心性确实坚韧,但你若觉得这样就能避开问心,是不是也太小瞧剑阁的长老了?”
“师父这么说,”苏彧眸光微晃,“是觉得弟子问心有愧?”
“我若觉得你是魔族奸细,早就直接送你去不阿殿了。只是……”凌照雪摸着下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点不放心。所以接下来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苏彧颔首。
凌照雪轻咳了两声,故意学着颜念的语气:“你可曾修习禁术或者魔道?”
苏彧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就把他问住了。
他虽然不曾修习魔道,但禁术……
除了一些确实违背伦常,过于残忍的术法外,有些术法被列入禁术只是因为威力过大,为了避免被歹人利用,或者境界太低的弟子修习。
他心思流转,开口道:“裴师兄曾以身祭剑,弟子看了一遍,也学会了,这样的算吗?”
凌照雪叹气,转而又问:“那你用过吗?”
苏彧没有把他祭阵的事情写到报告里,便道:“有,但未成,被裴师兄打断了……”
凌照雪摇了摇头,摆手道:“算了,下一个。你可曾与魔族之人有来往?”
天生魔骨,前世曾是魔尊的人,算魔族之人吗?
他一犹豫,凌照雪已然猜到几分,一掌拍在了桌案上:“胡闹!”
苏彧瞥了一眼裂开的桌子,眸色冷静到极致,像是高山上覆着的一层白雪。他立刻反问:“师父可与魔族之人有过来往?”
“当然没有。”凌照雪双手抱于胸前,毫不犹豫。
“我们此行下山,遇到了几名魔族之人,他们从未害过人。”苏彧不知从哪儿摸了一张空白的符纸,似是无意识地撚着,“弟子曾出手救下一个。”
他停下了动作,顿了顿:“师父认为,魔族之人一定会害人吗?”
凌照雪怔愣了片刻。
苏彧捕捉到凌照雪面上的犹豫。虽然他很想问,但此时提到魔骨,用意过于明显了。至少从凌照雪方才的反应来看,她很可能不清楚裴间尘的事情。
凌照雪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挫败,摆了摆手:“那你来剑阁除修行外,是否有其他目的?”
“弟子……”
“你就说有还是没有。”凌照雪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角。
苏彧承认:“有。”
“完了,全完了……”凌照雪捏着眉心,人摇摇晃晃。苏彧忙把座椅让出来,凌照雪趴在桌上,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师……父?”
“全完……”凌照雪慢慢擡起头,忽然收了话,犹疑地盯着他,“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
苏彧攥着掌心的符纸,目光澄澈如云:“弟子拜入剑阁,确实有私心,可绝无歹意。封师兄三番五次想要加害于我,但他的死与我毫无干系。弟子从未做过伤天害理,背叛师门的事情。弟子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凌照雪低声重复了一遍,“好。”
她起身走到了门口,捏了捏眉心:“你先休息吧。此事,你也不必……算了,你好像也不担忧。”
“弟子也有一事想问。”
“你问。”凌照雪侧身。
“孙师兄因何入魔?”
凌照雪沉声道:“他在书阁顶层看了一本不该看的剑谱,结果就走火入魔了。”
*
辰时。
五方殿内列队而站共一百六十一名弟子,兰沛和苏彧站在最前面。颜念负手而立,目光如三月春寒。
众弟子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都来这么早?”凌照雪的声音先从殿外传来。
只听一声清泉淙响,她手腕一转,佩剑出鞘,数十道寒芒直落九天,殿内白光刺眼。
“凌师妹……”颜念正欲开口。
凌照雪不等他开口,袖袍一扬,尘烟四起,殿堂正中已然出现一个十几尺宽的阵。她立刻朗声道:“苏彧。”
苏彧行了一礼,走到阵心。
阵开。
苏彧垂下目光,摊开手,能隐隐感到一股细碎的冷流从脚下漫过全身经脉。
“苏……”
“接下来,我们要问三个问题,还望你如实作答。”凌照雪又打断了颜念的话,飞速道,“你可有修习禁术魔道害人?”
苏彧微微挑眉,平静道:“不曾。”
“你可曾私通魔族,做出伤天害理,有违门规之事?”
“不曾。”
“你拜入我凌苍山,是否别有用心,心存歹意?”
“没有。”
“好了,颜师兄,该问的已经问完了。”凌照雪客客气气地朝颜念拱手,随后二指轻擡,准备撤阵,却被一道灵力给打散了。
“等等。”颜念面沉如水。
两字一出,气势磅礴,声若洪钟,能看到檐瓦上陈灰从缝隙里随光而落。
诸名弟子屏住了气息。
“凌师妹的三个问题是问完了,”颜念一甩衣袍,不慌不忙道,“但我还没有问。”
“说好就问三个……”
颜念瞥向凌照雪,并未动唇:“说好的是凌师妹不得私下先行探望,否则有失公允,是师妹违背我们的约定在先。”
苏彧恭敬地行礼,眸色寂寥如霜:“颜长老请问。”
颜念朗声道:“我只想问,你来凌苍剑阁有何目的?”
“修行。”
“除此之外。”
苏彧轻阖了一下眼。
其他目的,那可就太多了。他下意识地掐着指尖,动了下唇,那是一个「没」字。
凌照雪记得昨夜苏彧的回答,目光沉了下去。
一阵狂风从殿外肆意而入,将苏彧还未出口的音节都给打散了。那抹白影站在问心阵边上,朝殿上行了一礼。
“间尘,你怎么……”颜念微微皱眉。
“二位长老,苏师弟来山上确实有其他缘由。”裴间尘侧眸看了苏彧一眼,飞掠而过淡笑,“苏师弟是为弟子来的剑阁。”
殿上的小弟子们满脸愕然和不解。兰沛想起了南宫絮的话,若有所思。
苏彧松开了手,已然开口:“是。”
凌照雪看向颜念。
苏彧身上的灵力连半分波动都没有。
“个中缘由,乃我二人私事。弟子认为应当不必在此说明。”
“这……”颜念内心波涛汹涌。
裴间尘转向苏彧:“苏师弟可是要害我或者杀我?”
苏彧微怔,撞进了裴间尘似笑非笑的瞳里。他眼眸波动了一瞬:“……不是。”
“二位长老,可还有其他疑问?”裴间尘淡声道。
颜念只觉得眉心狂跳。
但裴间尘来此,说明玉泉真人已然处理完了太一殿的所有事宜。更不用说,他本就相信裴间尘的为人。
他挥了下衣袖,殿内无故起了风,阵跟着就散了。
颜念看向凌照雪,传声道:“但此事,师妹还需再给我一个解释。”
*
两刻钟之后,五方殿诸弟子散去。
苏彧走到屋外,就看到裴间尘在外面等着。
他扫了一眼远处。各殿有不少弟子伫足往他们这儿看着,见二人看了过来,忙四散溜走了。
“裴师兄来找我所为何事?”苏彧掩门。
“听闻苏师弟入了问心阵,也算是礼尚往来了。”裴间尘瞄着苏彧铺在地上的褥子,轻哼了一声,又看向了窗外,“苏师弟是否会怪我方才唐突?”
“无妨。”苏彧走到了衣架旁,取下之前故意拿错的那根腰带,递还给裴间尘,“只是有些意外,我以为裴师兄是专程来看我受刑的。”
裴间尘攥着那根靛青绦带,白玉的涤环晃动不止。
他眼底墨色翻涌,须臾又化开,冷然一笑:“不过,我来找苏师弟确实有其他事。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苏师弟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裴间尘噙着笑意,却道:“好消息是,师尊没有察觉我的事,而且他已经前往太虚山了。苏师弟不必担忧会被我连累。”
苏彧默然地看着裴间尘。后者从怀里摸出那枚亲传弟子的令牌。
他刚接过,就听到裴间尘继续道:“坏消息是,藏书阁顶层日后只会对首席弟子,长老及以上开放。”
苏彧掀起长眸。
“这件事晚些时候就会通知到各殿,我先来和苏师弟提前打个招呼。”
苏彧薄唇翕动,正要开口。
裴间尘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我们之前的约定说的是亲传弟子令牌,那就是亲传弟子令牌。况且,谁会成为首席弟子还不知道。”
“巧了。”裴间尘故意倾身上前,微微俯身附在他耳侧,拖长了音。苏彧捏着令牌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本座对首席的位置也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