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饰

掩饰

裴间尘浸在水里,乌发垂落在耳后。水里除了治伤的,还加了镇静止疼的草药。

雾气缭绕,他从未有过的清醒。

因为苏彧不在。

裴间尘意识到,苏彧跟过来照顾他,只是在折磨他自己罢了。但尽管如此,他闭着眼,面前依然全是那个人的影子,还有他说的话。

苏彧说他不在乎首席弟子的位置。

裴间尘太在意那句话了,或者说是苏彧的那个眼神。

苏彧说得坚决果断,眼眸澄澈。反倒是后来那些否认的话,更像是假的。

他是真的根本不在乎,不是因为前世得到过。

裴间尘仰着脖颈,眼眸紧阖,呼吸愈发地急促起来。

挂在木桶边沿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撚着,以他现在的伤势,若是再翻动往事 ,绝对压制不住心魔。裴间尘沉吟片刻,轻擡手,又起了一道誓心……

他一直等到功力恢复了六成。

见苏彧睡熟了,他布下了静心咒,走到了墙边,张开了结界,进入了识海。

血腥气并不重,裴间尘俯身捞了一把,血色从蜿蜒的掌心流走。

嘀嗒——

在他脚边溅起赤色的涟漪,像极了问心坛那日。

问心坛?

裴间尘倏然站直了脊背。

为什么问心坛那一日历历在目?为什么苏彧带着一众仙门弟子在魔域之外截住了他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

只有后山面壁那日,只有他离开凌苍山之前的那些事情,连触碰一下都痛苦万分。

不是因为六识被抽的原因。

裴间尘攥紧了手。

苏彧那天笑,不是因为看他痛苦而愉悦。他是在笑他的愚蠢。

他为什么不解释?

裴间尘拎起了一束红线,猛然扯断。

识海登时掀起了滔天巨浪,狂涌而来。月白的长袍被溅起的血花染红。

赤色张扬,裴间尘静静地站着,看着浪潮如万千利刃,生生从他的血肉里穿了过去。

他咬住了后槽牙,眼底血丝皲裂,又扯断了一簇。

千波万浪,化作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獠牙森然,一口就咬碎了他的筋骨。裴间尘被血雾迷住了眼。

还在后面,还在雾的后面。

苏彧给不了他答案,他就自己找。

脚边疯狂地生长出白色的荆棘,如白骨一般伸出细长的利爪,刺穿了他的皮肤,想要拽住他。

“别再往前了。”一个声音咬牙切齿道。

裴间尘置若罔闻,往前挪了一步。

那人伸出白皙到病态的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裴间尘毫不犹豫地回身,反手拽着对方的襟口摔进了血海。

数根藤条蔓生,盘绕上了裴间尘的手腕,将他猛然拉开,压在识海里。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音涩哑,眸光已然开始涣散:“你知道后面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声音同样有气无力,“但我不感兴趣。强者,从不留恋过去。”

裴间尘分不清冷汗和身下的识海。

他感觉不到任何一寸骨头,任何一寸皮肤,只有无尽的疼痛将慢慢他拆磨入腹。

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俯下,猩红的眼眸带着半是深情,半是杀机:“你太弱了。我说过,迟早是我的……”

裴间尘气息几不可闻,薄唇动了一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来人与他几乎面颊相贴,听得清清楚楚,字字叩落在心:“你试试。”

他阖上了眼,陷入了沉睡。

*

“找死?”裴间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红眸燃着烈焰,“就算他们抓住了本座,除了将本座封在归墟,还能做什么?本座能破开封印一次,就能破开第二次。更何况,本座只要愿意,破入玄境轻而易举。”

他拉长了尾音,将「轻而易举」念得抑扬顿挫,擡起另一只手贪恋地握着苏彧的手腕,讪笑:“带走你,同样轻而易举。”

说着,他眼底一凛。

苏彧左手立刻掐诀。

可裴间尘没有张开符咒,只是低磨了一下后槽牙。

他运转不了灵力。

苏彧察觉到了裴间尘的异样,将符文暂时收回到了袖中。

山上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但守山的弟子没有朝沉香阁赶来,更像是在沿着山门去往不阿殿的方向了。

不过,附近的巡守弟子似乎加强了戒备。

苏彧收回了心神,长睫垂落:“你早就安排好了。”

“本座自然会给自己留好退路。”裴间尘锢住他的手,“如何,随本座去魔……”

苏彧右手捏着裴间尘的脉象,留意着他的动静,左手腕上不知何时盘绕着三道绯红的符文,宛若缎带般,发出淡淡的流光。

“你若不想再经历一次抽魔息的痛苦,就自己滚回识海去。”他声音冷漠。

裴间尘声音沉冷:“苏师弟甚至舍不得用心头血度本座?”

苏彧右手收紧了一瞬,裴间尘的手腕被他攥得几乎没了血色。但他很快就松了力道,轻吐了一口气,笑了:“好啊。”

左袖一扬,长芒散开宛若落英,随后又猛地聚拢成数条殷红的锁链,在二人周身盘桓。

苏彧左手起符,漫不在乎地开口:“是你让我用心头血度你的。别忘了,你发过誓。我死了,你也会魂飞魄散。”

莫说他还未恢复,就算他已经痊愈。即便他耗空心头血、身死神消,也不可能撼动魔骨。

但裴间尘不可能愿意此时魂飞魄散,哪怕,是被心魔吞噬的他。

果然,裴间尘立刻抓住了他的左手,青筋隐现却没有用上多少力。

苏彧微微偏头,数道锁链汇为一股,幻化成了一柄长剑,抵在裴间尘的侧颈。黑色的魔息萦绕盘旋而上。

“别让我重复第三遍,要么你我在此同归于尽,要么你现在滚。”他眼眸冷冽,声若冰凌。

要不是因为那个誓……

裴间尘恋恋不舍地刮着指腹下的手腕,额角流着冷汗,依然唇边带着笑:“本座等着。”

他眼眸里的那抹殷红慢慢淡去,接着眼帘垂落,盖住了翻涌的火海。再睁开时,只有极淡的墨色。

抓着苏彧的那只手也无力地落了下去。

苏彧提着的气跟着就散了,整个人一下子就瘫在了榻上。

他没有猜错。

只是那道符,远比他想象中要耗费心神。

裴间尘听见了短促的呼吸声,立刻掀开了眼。他强行运气,周身度着一层微弱的红光,挣扎起身,发现自己的手还松松地抓在苏彧的手里。

他顺手就压住了苏彧的手腕,胸膛起伏地比苏彧还厉害。

身上的剧痛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只有一个念头,身边的这个人灵力很弱,而这个人对他十分重要。

苏彧侧靠在榻上,细弱而温热的灵力从腕上流了过来。片刻之后,他就收回了手,撑坐起身。

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缓慢地走向了衣架,擡手拎起一件大氅。

裴间尘侧目看了过去,声音低哑:“你做什么?”

“他们过来了。”

裴间尘默了一瞬:“他们查不到我。”

“冲我来的。”苏彧瞄了他一眼,束着腰带,“还好他退回去了。不然,我这「魔族奸细」的身份,就要被做实了。”

裴间尘还未开口,外面就传来了一声冷喝:“山上发现了魔气,苏彧何在?”

“苏师弟一直在结界内,从未离开。”回话的是沉香阁弟子。

“没有离开,不代表他就是清白的。有什么话,不阿殿上说!”

“长老不在,任何人不得破入结界。”

“去请……”守山的领队刚开口,就见一名穿着月白长衫的弟子匆忙赶来,身后数名小弟子也是一样的装束。

无双殿弟子。

“就算山上发现了魔气,也不能不分清红皂白就来抓人吧?”最前面的弟子叉腰,“何况原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朝身后使了一个眼色,几名弟子应和道:“没错!无稽之谈!”

“此事尚未有定论,南宫师兄还请慎言。”

“我慎你个大头鬼啊。苏师弟于我有过多次的救命之恩。他要是魔族奸细,我还能在这儿跟你废话?”南宫絮心想,果然还是夏师兄有先见之明,知道他们会来找苏师弟麻烦,特地通知他让他赶来救场。

他见那人面上动摇,立刻又道:“况且,苏师弟和裴师兄一起住在此地,他若是真的引来了魔族,你们觉得裴师兄会不知道?还是你们觉得裴师兄也是魔族奸细?”

裴间尘在里屋低声地打了个喷嚏。

苏彧按了按眉心。

这个南宫絮,看似无心,可每次还都能偏偏歪打正着。他正欲再听,身上灵力已然散了,只能收了心思,往门侧走去。

“等等。”

苏彧侧身看了眼裴间尘,后者眉心紧锁,气声道:“先别出去。”

外面出现了打斗的声音,还有……

尖叫?

苏彧瞳孔收紧,灵力还未聚拢,就听到裴间尘道:“封平之死了。”

苏彧蓦然回头。

裴间尘正撚着食指和拇指,神情冷鸷。苏彧近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左手背在身后。

裴间尘掀起眼皮,透过被冷汗的打湿的额发看了一眼苏彧,黑眸冷寂。他忽然意识到苏彧在防什么,松开了手。

“你杀的?”

“我倒是希望是我杀的……”裴间尘动了下苍白的唇,声音依然不稳,极轻地哼了一口气,“太便宜他了。”

苏彧皱眉,重新凝神。

裴间尘轻咳了两声,看向屋外:“磬三殿的孙不归入魔了。”